莲空望着那被甲士捉在手中的小姑娘,完完全全怔在了原地。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思绪渐渐清晰,他的眼皮再次狂跳起来。
面对披坚执锐的高大甲士,小姑娘手无缚鸡之力,任凭她如何挣扎,也是徒劳无功。她无助极了,又像那日一样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叫。
带着金色面具的男人轻轻“啧”了一声。这人虽然没露脸,但一举一动优雅从容,气度不凡,若是莲空没猜错,应该就是临江府的府主、那位上下爱戴的仇大人了。
“安静些。”他低声道,语气分明很温柔,还有些无奈之意,可却听得叫人有些不寒而栗。
他抬了抬手,一道金色的流光从他指尖溢出,飞向那小姑娘,后者便立刻封了口闭了嘴,只剩“唔唔”的声音。
禁言术。
莲空心道,看来这位仇大人,当真是有些神通的,并不是说书人夸大其词。
那道金色流光在半空中划过之时,莲空莫名生出了几分熟悉之感,匆匆一晃过,他不由自主地皱了下眉。
那刺耳的尖叫声消失了,围观的众人才放下捂住耳朵的手,开始议论纷纷,站着说话不腰疼地点评起来。
“这不是这儿老板的那个傻女儿么?她竟也是魔物!”
“她不是脑子不好使么?我还道她可怜,原来竟是个魔物!”
“这也不奇怪吧?前几日处决的那个,老板的儿子,不也是魔物么?这一双儿女,一同生下来的,肯定都是孽障!听说这老板原来是从外头娶的妻,说不定那女人就是妖魔,才会生下这些小魔物出来!”
“她怀中抱着的……是个骷髅人头?真吓人,这行为举止,果然是个傻子!她爹也不管管么?”
“诸位不知道吧?那人头不是别个,就是她哥哥!前几日被处决的那个魔物!那人皮糊了城门口的灯笼,可从那日之后,这傻子就一直抱着这头骨,听说是昼夜带在身上,片刻都不离身呢!”
“怪不得呢,寻常人知道那是个魔物,该是避之都不及吧?就因为这兄妹二人都是魔物,这傻子才会为她哥哥收殓尸骨!”
众人不住点头,都道有理,又有人叹道:“只是可怜了这老板,一儿一女都是魔物,亏得养到这么大来,竟都是心血白费了,百年之后怎么办?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那小姑娘被银面甲士捉拿在手,又被众人指指点点,她的头发散了,因为拖拽拉扯而凌乱不已,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唯有一双眼藏在发丝间,那眼神却如利箭般直射出来,充满哀恸怨怼的猩红血色。
她无法说话,却瞪视着表达自己的怨怒,那模样,倒真像怨鬼,似妖魔。
而客栈的老板跟在后面,畏畏缩缩,瑟瑟缩缩,不敢也没有为自己的女儿辩驳一句话,就只是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伙计们躲得更远,他们跟这客栈之间本就是雇佣关系,平日对这个傻姑娘也殊无好感,一想到同这个魔物相处了那么久,更是心有余悸。
土财主也没了话,他富有家财,却没见过妖魔邪物,被这个架势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让家丁们挡在自己身前。
围观的众人叹了一番,可这点同情之心是居高临下的风凉话,到底像是猫哭耗子,没多少真心实意在里头,反倒是邪魔被铲除,他们因为自身安全了而放下了心,才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悠哉悠哉地说这些话。
短短为那傻姑娘叹了几句,他们便又开始说起府主的好来。
“说到底,还是仇大人英明神武,奉公勤恳!今儿是什么日子?燃灯节可是我临江府一年一度的节日,今儿人人都在放灯出游,仇大人却还在捉拿邪魔,保我临江府一方水土安乐无恙!大家说,这方圆几百里的各州府中,那还找得到这样爱民如子的府主?”
“就是就是!”这话一出,一呼百应,众人纷纷点头附和,“仇大人当真是位好官哪。若不是仇大人,这临江府还是邪魔横行的蛮荒罹乱之地,我们哪儿还能在这儿莺歌燕舞,安享太平?”
“是啊是啊,临江府能有今日盛景,全是仇大人的恩德啊!”
“……”
莲空听着耳边众人此起彼伏的话语,眉心痕迹却加深了,不觉攥紧了自己的袖口。
“各位谬赞了,仇某身在其位,职责所在,这些都是在下应该做的。”那位仇大人带着金色面具,看不出表情,但冲众人微微一颔首,却是姿态翩翩,矜贵又不失亲切,一扭头冲亲卫吩咐的时候,语气才肃然了几分,“带走。”
他背起手来,便要往外走了。
银面甲士恭敬点头:“是,大人。”
眼看着这小姑娘就要被甲士们带走,竟无人出言反对,就连店主也不置一辞。莲空终于忍不住了——在这临江府,生杀予夺,难道是如此草率的事情么?是人是魔,难道是这位仇大人一句话便可以断言的事情么?
那些甲士抓人时并未给出任何证据,这些百姓也根本没要个缘由说法,便如此认定了那小姑娘是魔物,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方才清夜悬拉了他一下,很明显是不想让莲空插手此事的意思。碧幽谷的作风一向是不问人间事,不管遇到多大的不平和冤屈,也仍然冷眼垂目,袖手旁观。
莲空也是碧幽谷的人,本也应守这规矩,可是他道行浅,心气盛,做不到像他师父那样心如止水,哪怕以前因此吃过亏,可还是做不到不闻不问,忍不住要多管闲事。
“等等!”莲空顾不上违逆师命,径直越众而出,朗声质问道,“你凭什么说她是魔物?”
人群静了一瞬。
众人皆瞠目,对有人敢质疑府主而感到诧异万分。
那戴着金色面具的男人停下了脚步,侧眸看了过来。那双眼睛从冰冷华丽的面具后透出来,不知为什么,莲空被他那眼神盯得心中一沉。
他不像临江府的那些百姓们对这位大人敬爱有加,也不是畏惧,可心中的那情绪到底是什么,他一时也说不清。
主子停了步,那些银面甲士们自然也停了下来,可戴着金色面具的男人却没有接话,只是淡淡地看着莲空,一时僵持。
人们回过神来,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那位仇大人金尊玉贵的,大概不屑于和他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刁民说话解释,他们便先嚷嚷着替府主辩驳起来。
“凭什么?仇大人的话,那还有假?”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仇大人污蔑这傻子是魔物,可笑,可笑,仇大人为了临江府操劳竭力,诬陷她一个傻子做什么?有什么好处?”
“你这肉眼凡胎,自然瞧不出惯会变幻人形的妖魔鬼怪,我们大人不同,一眼便能识破这些邪物的真身!从无差错!”
莲空蹙眉,心中冷冷道,是从无差错,还是从无人提出异议,那位仇大人一说什么,他们便信什么?
“你这人是外乡来的吧?我临江府的事情,有你一个外人什么事?”
巧了。莲空听着这说辞十分熟悉,当初在如意村,那些长老也隐晦地表达了让他这个外乡人少管他们村内部之事的意思。
可莲空却偏偏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他冷笑一声,径直走到了那银面甲士身前,银面甲士立刻握向腰间的长刀,可莲空比他的动作更快,那刀甫一拔出,莲空便伸手敲在他腕口,此时根本不必用到灵力,银面甲士的力道便被卸下了。
银亮雪光闪过,长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莲空一脚踢远了,趁着银面甲士微错神的一瞬间,劈手将他手中的小姑娘捞到自己怀里。
小姑娘的眼睛黑白分明,有惊有怒有怨有惑,莲空低声冲她说了声“没事”,伸手给她解开了禁言,小姑娘张了张口,有些茫然,想要继续大叫,可莲空的眼神却让她感到了一点安全,于是她闭了嘴,抱紧了怀中的头骨,把自己的额头贴在那头骨上。
银面甲士将他围住,为首的道:“你怀中的那个可是魔物,我劝这位小兄弟,不该起的恻隐之心,还是收回去为好。”
一排排雪亮刀刃光亮逼人,莲空的目光逡巡一圈,冷了下来。从前是乱世动荡千军万马,他也能杀出重围,还天下一个清朗安定,如今救一个小姑娘而已,当然更没什么不行。
“是非黑白,是靠大人一句话便能决定的么?”莲空再次冷声质问道,“你凭什么说她是魔物?”
他并非那些无知之众说的肉眼凡胎,前世莲空征战魔域时,见过的魔物何止成百上千?这小姑娘不是魔物,这他还瞧不出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这位仇大人连个说辞也不必给,令出必行,众人便是拥戴信服,连一点儿疑问都没有,就凭这个,他能在这临江府简直一手遮天,简直比坐在那天帝位子上的谛麟更像个一呼百应的帝王。
莲空忍不住想,生杀全凭一人喜恶决断,这么久以来,还不知草菅了多少人命。
银面甲士层层逼近,莲空皱了下眉,今夜本是出来游赏放灯的,傲雪剑被他留在了客栈中,现下随着主人心念所动,也如有所感,在楼上遥遥震动起来。
“慢着。”一道清清朗朗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僵硬的氛围。
莲空扭头望去,只见那银面甲士如雪浪朝两边分开,恭顺垂首,让开了一条路,人群亦屏息安静,金面男人负手缓缓踱了过来。
“这位小兄弟身穿道袍,也是修仙之人?”仇大人慢条斯理地问道。
莲空冷眼看他,并不想搭理:“关你何事。”
银面甲士怒道:“你怎么敢如此跟大人说话!”
“没事。”仇大人倒是很好脾气,他摆了摆手,银面甲士退下,而他慢悠悠地走到了莲空面前。
莲空与那双藏在金色面具后的眼睛对视,不知道这人想干嘛,他并不怕,别说是个人间一座城的官,就是魔头和天帝,他也不曾怕过,只是怀中的小姑娘动弹起来,大概是明白这人原先想杀自己,那一身的不善敌意,莲空抚摸了一下她的额头以示安慰。
仇大人倏地也抬起了手,学着莲空的样子,轻碰了下小姑娘婴儿肥还未全消的脸颊。
莲空退后,警惕道:“你做什么。”
轻轻的一声笑扫过,若有似无。仇大人的手被晾在了半空中,不尴不尬的,他手下的那些银面甲士看上去已经按捺不住了,可他仍未生气。
静了片刻,他施施然将手收了回去,背于身后,忽然开口道:“这位小兄弟说得对。”
莲空一愣。
“这小姑娘并非魔物,是仇某弄错了。”他说完,转身便走。
围观的众人皆瞠目。
“弄错了?!”
“怎么可能?!”
“仇大人神通广大,从不失手,怎么会弄错?!”
“……”
那些银面甲士也懵了,愣了一瞬才赶紧跟上去。人群又讶异地议论了片刻,逐渐没趣,人们逐渐散去。
就如此结束了?莲空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发展,那仇大人如此兴师动众,最后便如此轻飘飘地收了手回去了?真发觉自己弄错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由?
他回想起方才金面男人的态度,总觉得古怪。虽然救下了人,但是心没放下来,他反倒觉得,事出反常必有蹊跷。
店主擦着汗,走上前来,颤颤巍巍道:“小道长……”
他心绪复杂,不知该不该说谢,若他这女儿真是个魔物,再怎么血浓于水,也该大义灭亲的,可方才仇大人又亲口所说是弄错了,想了半天,他还是说了声“多谢”。
莲空回过神,说了声“不必”,准备将怀中的小姑娘还给人家亲爹,谁知他一松手,那小姑娘立刻撒腿跑了,一点儿也不想让亲爹碰的样子。
店主只好冲莲空无奈地笑了下,一挥手让伙计们去把人找回来,自己也进了店里。
莲空一回头,看见清夜悬仍站在方才的地方,他猜想着自己方才此举可能又惹师父不高兴了,走过去想赔个罪,却见清夜悬直直地望着长街尽头那金面男人远去的身影,垂落下来的目光有几分深邃,几分若有所思。
“师父?”莲空有些不明所以,试探着轻声叫了句。
清夜悬这才收回了视线,他倒是没提方才的事,就连莲空之前在街上又看到了那奇怪的经书之事也一并揭了过去。清夜悬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道:“夜深了,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