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后半夜，寒朗一直都是断断续续地睡着。

趴在床榻边上的小狼时不时地要爬起来去隔着帷帐看看纪挽的情况，去闻闻他的内里气息有没有安定下来。等到云止羽提着灯笼，在灰蒙蒙的清晨进屋来给纪挽取针的时候，寒朗才算真正意义地放心阖上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真的太累，还是室内还燃着安神香而睡得太死的缘故，等到睡得四仰八叉的白狼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的时候，早就是临近午时的时候了。

没有半分睡相的它好不容易拖着自己的神志从香甜美梦中脱离出来的时候，它懒懒地用爪子捂了捂眼睛挡光，在第三次尝试睁开眼睛失败打算接着蒙头睡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身边早就没有了那股熟悉的素雪梅香。

立刻被惊醒的白狼连忙爬起来，却发现不知道哪里来的天蓝色薄被从自己的身上慢慢滑下，低头一看，发现脚下还踩着天灰色织锦小枕头。

这是纪仙主给他准备的吗？

雨过天晴后的院子里萦绕着沁人心脾的水汽清香，柔和阳光穿过碧色如洗的云层而来，伴着四月清爽的早春轻风穿过青翠欲滴的嫩竹花树，最后在白玉般的青砖石地上投下荡漾柔和的光晕。

纪挽本就因为体谅寒朗昨晚一直在为霄城奔波辛劳而没舍得叫醒他，结果轻手轻脚地起来洗漱时，又听两个徒弟在吹耳边风说白狼回来后特意照顾他到后半夜都没舍得合眼，就更没有让人去打扰寒朗安歇了。

这座旧王府从前的主人也是识风雅的，特意在幽幽竹林掩映中拓开了一方天地供人品茗赏花、谈诗论道。

当寒朗大概收拾一番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循着气味走过曲径池廊，就见纪挽正专注地看着类似于卷宗的玩意，不难看出他的气色已经比昨日好很多了。

即便萧不寅盘坐在一旁的蒲团上，正苦大仇深、摇头晃脑地背着拗口心法，他也没有受任何干扰，偶尔还会耐心提点哪一处背错了，结果当然是从头再来，没得商量。

而云止羽正悠闲地在散着氤氲白雾的泥炉旁看着药经，唇角还提着幸灾乐祸的笑容。

用不着寒朗发出什么动静，纪挽翻过一页早就泛黄的页纸，头也不抬地对来者说：“醒了？”

“嗯。”

不知是不是寒朗的错觉，处于教导弟子状态下的纪挽给人的感觉与往日见到的有些不同，哪怕神情和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但就是能明显感受到他敛去了三分温柔，取而代之的是他从未见过的严谨和专注。

或许纪挽平日里都是平和又安静笑着对人说话，总是让人忘记他其实还是已经收了三个徒弟的师长，其中一个还是已经学成出墟了。

想到这里，寒朗竟然莫名地吃味起来——因为他觉得纪挽无论是在熟悉还是陌生的人面前第一印象永远都是温雅可亲的，仅仅会把不同的情绪展露给特殊的人面前。

而这些是寒朗从未感受过的，那是不是意味着对待自己也是和芸芸众生一般无二？

寒朗开始贪心地想要纪挽对待自己也有些不同，可他不知道应该从何处下手。

他一走过去，就见萧不寅苦笑着跟自己偷偷眨眼。

寒朗还没有来得及打招呼，纪挽就推过来一碗尚散着热气的碗盏，里面盛着卖相上佳的素面，上面还细心地用灵力保温着：“先吃这个垫垫吧，马上就可以午膳了。你接着往下背，还有三页没完成。”

后面这句话显然是对萧不寅说的。

“哎哟师尊，这长菩莲净经太拗口难背了，背得我嘴巴都干得冒火了。您老人家也心疼心疼我，先让我休息半盏茶喝口水行不行啊？”背得发蔫的萧不寅觉得自己要是再背下去，怕是真的要原地升天了。

“……那去吧，止羽过来，我接着上次的地方给你讲完。”

好不容易得了赦免的萧不寅连忙爬起来，用桌案上的茶杯屁颠屁颠地凑到云止羽旁边倒了一杯用旧年松柏上的雪水滚过的梅饮，然后用掌心灵力迅速冷却之后就往自己嘴里灌。

这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云止羽都懵了，睁大眼睛回神后连连扯着俊俏红衣郎君的衣袖企图制止道：“这是煮给你喝的吗？萧不寅你要点脸啊啊啊，别倒了别倒了，你都给糟蹋完了，师尊你看他！”

纪挽无奈扶额，这不由得让寒朗想起当时在边境问起清归长墟有什么特点的时候，他也是在这幅神情下憋了好久才憋出一句“各有千秋”。

“不寅，让让你师弟。”

寒朗不忍打扰纪挽授课，就识相地端着面窝到萧不寅旁边，打算慢慢地去吸溜。气闷的云止羽在经过时还不忘狠狠踩上萧不寅一脚，这酸爽滋味差点让萧不寅把嘴里的茶“噗”地一声全都喷出来。

素面很清淡，但是用竹筷搅开拌味的时候香气就伴随着蒸腾热气扑面而来，浸满汤汁的肉末肥瘦都有，青翠脆爽小菜下面还卧着鲜香滑嫩的溏心蛋，这卖相立马就勾引住了寒朗肚子里从昨晚就开始叫嚣的馋虫。

正当他埋头认真吃的时候，顺过气的萧不寅就往旁边稍稍倾着上半身，小声问道：“好吃吗？”

不一会儿就吃了大半碗的寒朗抬起头来，脸颊边还站着一小粒葱花，淡蓝妖瞳都亮了亮的他十分真诚道：“好吃，当然好吃。”

这些天跟秦均烈一起住，每天吃得都是御厨掌勺下的拿手好艺，一道汤都品出千百般花样来，连白萝卜都能雕出倾城牡丹，但对于寒朗这种从小就糙养的人来讲还是不太契合的。

对回答还算满意的萧不寅用手肘搭在寒朗的肩膀上，凑上前来放大的俊脸梨涡浅浅，将那明烈张扬气衬托出属于这个年纪的无畏活泼来，独属于初午的暖阳柔柔地落在他颇为自豪的脸上：“那可不？我师尊做的。”

“纪仙主会做饭？你别不是骗我的吧？”

寒朗看着纪仙主的背影，实在想象不出这般光风霁月的人会在烧着水的灶台旁给徒弟们做饭的场景，按理来讲应该是听泉抚琴，十指不沾阳春水才对。

萧不寅道：“骗你做什么，我师尊会的可不止这些呢。”

萧不寅在平日里虽然比云止羽的话少些，但是墟里的八卦过往有九成是他唠嗑讲出来的。寒朗听“萧大婶”说起这才知道纪挽养弟子的心得有八成是来自大师兄巫隐——因为在清归长墟还没有开山立派之前，大师兄巫隐就已经跟着纪挽四五年之久了。

巫隐的资历长是长，但他自幼流浪，颠沛流离，在被纪挽在尸骨烂泥堆里捡到之前就没有过上一天的好日子。

想要生存下去的前提是有东西吃，是以不管味道如何，只要吃不死人的就都会往嘴里送，甚至连动物腐肉都能接受，并且能填饱肚子就填饱，因为只有这样，风餐露宿的他就不用操心下一顿。

这样的结果导致巫隐在跟了纪挽过上安生的日子后，饮食习惯也是和从前一样极其不规律的，根本没有纠正过来——因为他不想让纪挽再操心而给自己多花钱，患得患失的他就是能省则省，有时候一天只吃一顿，没吃饱也不会主动开口说。

那时候的纪挽第一次当人家师尊，常年孤僻的他其实并不太擅长和人沟通，而巫隐因为幼时的流浪经历养成了闷葫芦的性格，什么都喜欢憋在心里，这让新手师徒在交流上难免会有些疏漏。

直到某天晚上练武时候巫隐饿得体力不支，不慎把自己割伤了才把这个问题暴露出来。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操心巢窝里幼雏的纪挽就开始学着如何与弟子交流相处，并且格外注意徒弟们的饮食，尝试学做饭却意外地乐在其中。

后来因为旧病复发导致双腿不能行走，终日与轮椅为伴的他不能不放弃。不过兴致来了，纪挽还是会在晨清初明时给尚处好梦酣睡的“小鸟们”做饭吃。

今天也算寒朗好运气，跟着沾了光。只是不知道下一次要到什么时候去了。

如今秦骞回来了，寒朗就不着急回去找秦均烈汇合。

用完早饭后他就本来独自靠在纪挽身后不远处的古树下乘凉，只不过视线始终一错不错地落在浅蓝袍仙师清癯消瘦的背影上，不知从哪里飘来了的素雪白英轻柔无声地落在两人之间。

寒朗出神地看着，不知不觉地就恢复狼身又痴痴地凑到纪仙主的身边去了。

纪挽此刻并没有坐在轮椅上，而是盘坐在青石地上的矮案前继续看着霄城卷宗。白狼的小脑袋从纪仙主的手臂下穿过，头上顶着宽大衣袖，下巴自然而然地搁在案几，目光也听话地跟着落在陈年旧迹上。

当视野里悄无声息地闯进来一团毛绒雪白，纪挽并没有觉得被打扰，反而伸手有一搭没一搭的顺着小狼头顶上的毛。

温柔的抚摸让后者得意悠然地晃着尾巴，并得寸进尺地往身边人的怀里靠，在萧不寅再一次开始的苦大仇深的背书声下开始放下身心享受着静谧安稳的时光。

白狼的脑子当然不会注意到，满院青竹松柏里何时凭空冒出了一株从未出现过的幽谧古树？明明才四月天哪里会来独属于冷冽寒冬的梅花？

而正巧一朵盛放的梵偈滚金白梅落在纪挽的肩头，如同老朋友在打招呼试图吸引注意一般。

这棵树瞧上去有好些年头了，与环绕周围的劲挺青竹相比，就像淌过漫漫岁月长河、如今垂朽迟暮的老者与初出人世、万事无畏的愣头少年，俨然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缠绕在高耸树干的树藤开始往下慢慢延伸，如同躲在草丛中蛰伏的枯蛇，无声安静地往主人的方向爬去，临到跟前，却被一只从没见过的白狼长尾巴吸引去了目光。

寒朗本来美滋滋地陪着纪挽看书，忽得听见莫名“沙沙”如爬行的细微动静，随后自己的尾巴就想被人拿捏住了。它回头看去，却发现后面没有异常的地方。

正当它放下戒备又重新转头时，顿觉狼屁｜股被谁很不礼貌地戳了一下，深感冒犯的寒朗差点把后腿蹬出去了。

“怎么了？”

狼妖告状道：“有人刚刚摸我屁｜股。”

纪挽把白狼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同时循着寒朗视线往后看去，心中顿时了然。他语气虽淡，但不难听出其中的责怪：“孩子年纪小，不许吓他。”

在寒朗的视角里，纪挽就是在回头和一团空气说话。一头雾水的寒朗可依旧是什么都没有发现，甚至连陌生的气味都不曾有：“纪仙主在和谁讲话？”

“无事，你别管它。”

话音刚落，从古树飘然落下的不再是朴素淡雅的白梅，取而代之的是精心挑选过的叶子，边缘枯黄，没有丝毫美感，如同置气一般。

萧不寅早早地跟着云止羽给师尊熬药去了，现在小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纪挽看了看天色，阖上书本岔开话题道：“等会儿急着回去吗？介意留下来和我一起用个午饭吗？”

白狼高兴道：“不介意，当然不介意，不过在那之前……”

“前”字还没说话，被第三次摸了尾巴的白狼如同闪电一般骤然消失在纪挽身侧，眨眼工夫就出现在三丈开外并且重新化身为白衣少年。他的动作极快极干脆，没来得及看清他是如何出手，杯盏粗细的枯色藤蔓就牢牢地攥在掌心之中。

微晃古树上落下来的杂草与零碎花瓣落在狼妖的银发间，寒朗唇边微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接着方才没说完的话道：“我想看看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手臂微弯，与这根枯藤做着无声地拉锯战，而枯藤也不服输地盘上了他的腕间，看着像是握手示好，实则是如吐信长蛇般不动声色地越缠越紧。

暗暗较劲的双方就像明明互相看不顺眼却依旧要在尊敬的师长面前装和气。

“步朔！”

“你们在干什么？”

当两边声音同时响起，寒朗下意识地先往纪挽的方向看去。谁知就是这一瞬间的分心让调皮枯藤逮住机会，毫不客气地迅速收拢，将寒朗整个人往粗壮遒劲的树身砸去，随即爆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听得着实令人牙疼。

摔得眼冒金星的寒朗扶着脑袋勉力站起，这下终于有功夫往另一头看去，在明暗视线中发现来者正是许久不见的秦均烈。

但是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他的模样竟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干净脸颊下有一处泛红的擦伤，右手胳膊居然被锦带吊在胸前，但是完好左手却提着一小块破旧腐朽的铠甲。

寒朗倒下去之前，不禁在想：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

……

作者有话要说：你以为师尊的武器是枯藤吗？

步朔:小瞧谁呢。

Ps:尝试签约又一次失败了呜呜呜，我不管，我一定要写完。

学业问题从此两天或三天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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