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寒朗显然是听见了,而秦均烈冷哼一声,无惧无畏地直接抬步往那群弟子走去。
寒朗下意识地拉住秦均烈的手臂,却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视线下移,果不其然,看到后者的衣袖下露出半截铜钱,瞧上去甚是诡秘:“你……”
秦均烈很自然地拂开寒朗的手:“你吃过饭了,我却还没吃。”
如果说那些同门对寒朗的忌惮只是来自太杀星的风言风语,而对秦均烈的畏惧却是实打实地来自叫“晦气”的心理折磨。
因为凡是惹到他的人,他一不打,二不骂,只面无表情地轻飘飘地丢下一句“卦象说你过两天有血光之灾,麻烦注意一下”,刚开始无人在意,但最后事事皆灵验,可偏生怎么查都和秦均烈没有关系。
他们已经耽误的时间够久了,秦均烈此刻没有找麻烦的打算,他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伴读的身份,寒朗第一天没给教引师傅有个好印象,他自然也没有什么好处,所以只去内堂点了自己喜欢的吃食,然后领着寒朗回了朝晖堂。
……
君子学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寒朗学的第一课就是“书”,先生姓应,是位留着山羊白胡的精瘦老人,瞧上去普通通通的。
可秦均烈说他是修撰符箓的大能,藏书阁的不少集注都是他写的,授课前按照常例是要问问以前读过什么典籍 ,识得几个字,以前有没有接触过符纸这一类,不然半路上道很容易走火入魔。
没想到经过短短半个时辰的摸底,就把寒朗的没文化体现淋漓尽致,连一旁负责磨墨侍书的秦均烈都跟着面上无光,频频无奈扶额,因为他连符腹和符胆这个简单的问题都分不清。
唯一一个能说得出来的优点就是寒朗能写得一手观赏性极佳的行云草书,并且又快又好——只是横竖折弯间颇显刻板,明显是循着以前看过的字帖依样画葫芦照着写出来的,甚至连握笔的姿势都是跟小鸡啄米似的。
求学之路,道阻且长。
文化课不过关,好在武艺与骑射绝对是寒朗的主场,尤其是在炎炎烈日之下,骑在驰骋白鬃马上的红衣宛若夕下的火烧云,坠下来的发绳与墨发齐扬,鲜衣怒马,一骑绝尘,少年挥汗开怀自然是不可多得的风景,明动的活像天边升起的太阳。
哪怕数箭齐发也能分别正中靶心,把在场与他比试的人全都远远甩开,赢得在场不少慕名而来的女孩子喝彩,连校场的师傅都说道尘少将军可谓是同龄人之间的佼佼者。
寒朗这几天憋得很,下午好不容易放肆过后,松了一番筋骨竟也不觉得累,到了晚上也都是精神抖擞的。
他用过晚饭之后洗了一身臭汗出来时,发现自己那位伴读正靠着栏杆仰头观赏着万里无云的夜空。
秦均烈和寒朗同住在朝晖殿,只不过寒朗在主殿,而他在旁边单独的阁楼里。虽然是小了些,但也同样是华贵奢靡异常,更重要的是以前和几位同门住在一起,当然是此刻要来得自由一些。
寒朗觉得朝帝境的赤衣金绣长袍好像自带一股魔力,总是把人衬得更加张扬。
而秦均烈生得俊秀,皮肤也很白,那双狐狸眼在红色的衬托下显得很机灵,当他睁大眼睛时,眼尾那一点淡淡泪痣却有一种人畜无害的无辜感,很具有欺骗性,狡黠与天真并存,活像寒朗在边境狩猎时常常见到的狐狸。
秦均烈在自己的阁楼前望着天空出神,手上却有意无意地拨弄把玩着清瘦手腕间的铜钱手链,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听到脚步声,回眼慢慢看来,虽然今天才与寒朗认识,但是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心机可言,反而一副很好捉弄的样子:“下午的骑射,你表现得很不错,意料之外。”
寒朗也不挑地方,直接在门槛上坐了下来:“多谢,你也不赖。”
秦均烈并不是话多的人,寒朗也怕自己多嘴惹得他不高兴,双方沉寂半晌,没想到最后是一齐开口。
“你……”
“应先生布置的课业做吗?”
寒朗愣了愣:“做完了,但是今日教的几个符箓上面一些符头走向和效法还是分不清楚。”
今天的课业秦均烈是全程在一旁听的,不过他没看寒朗,只淡淡地“嗯”一声点头:“没事,那也不难,等会我给你再讲讲。”
寒朗本来以为秦均烈是个刺头,没想到对人居然还会有几分耐心:“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什么都不会,所以选择当我的伴读方便一起学呢。”
秦均烈瞥了一眼坐在门槛上的一团:“那是你,这些在我八岁的时候就学得差不多了。”
寒朗道:“啊?那你还……”
“别误会,我只是想躲清静罢了,弟子房人多嘴杂,成天吵吵嚷嚷的。”秦均烈嘴唇微勾,一副游刃有余且怡然自得的做派:“我当时是被停课受罚,扫了整整几个月的山梯,那段时间足够我把作为伴读要考核的项目学好了。”
“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的到来,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自在,又能蹭着名师指点,也算比对着巩固一回了,眼下唯一称不上烦恼的烦恼就是你了。”
说话间,秦均烈取下腕上红绳手链,在寒朗的注视下晃了晃:“作为回报,你问一个现在最想要知道的事情,我帮少将军算一卦。”
寒朗的眼神亮了亮:“算卦?准不准啊?”
秦均烈熟练地解开红绳,九枚铜钱一字重叠地排在掌心中,自信道:“大概有八成是准的。”
那该问什么呢?
问自己将来能不能成为名垂千史的大将军?
不不不,肯定能行的,否则这一辈子就是白活了。
难道问将来的媳妇儿长得好不好看?家在何方?生得貌不貌美?
那也不行,万一真问到了,自己肯定按捺不住,眼巴巴地跑去看了,就没有什么神秘感了。
见寒朗久久不回答,秦均烈那双盛着铜钱的手虚虚握了握,掌心之中发出铜钱相互碰撞的声响。想来都是有讲究的真货,连声音都有种空灵古朴感:“你到底问不问?仅此一次,过时不候啊。”
寒朗连忙道:“问问问,当然问,我已经想好了。”
秦均烈这位半桶水的算命挂子还挺有职业操守,他也不用寒朗开口说,就摊开另一只手递上来,故弄玄虚般地眨了眨眼睛,当真像狐皮子化作的妖精:“随便写一个字,然后在心里默念。”
完了之后,秦均烈还不忘补充道:“写中原汉文,不可以用妖族图腾。”
青雀红衣垂落,皎白银辉透过层云柔柔轻洒而来,落在那只细瘦却有三分劲力的手掌上,寒朗乖顺地想着那个问题,然后用指尖一笔一画地在秦均烈的掌心写着繁复又难写的中原字——鳳。
寒朗想问自己能不能在朝帝境这三年过得顺遂,而最具有代表性的一个字就是凤家的“凤”字了。
这个字当真难写,笔画蜿蜒曲折,对寒朗来说确实是有些难了。
他习惯写行草,因为担心连笔处会让秦均烈看不清,特意一笔一画地拆开认真写,中途还停顿了几次去回想它的弯折勾,总之写得又大又丑,连秦均烈的手掌都快盛不下,好在最后算是磕磕绊绊地写完了。
“你是在画符吗?”秦均烈收回手掌,皱着眉看了看掌心,仿佛这样看没准就能再瞧清方才寒朗的行笔纹路,勉强认出后纠结了一会道:“你的字当真要练练了。”
秦均烈不多言,说罢就双手合握,像摇骰子般摇晃着掌心中的那几枚铜钱,边摇着边往寒朗的身边走,最后与后者同坐在那道门槛上,伴随着叮咚清脆的声响,九枚铜钱全都落了地。
寒朗不懂卦象,但铜钱的结果是三花六字,整体的排列形状隐隐像梅花,又像流水。
秦均烈伸出手,在地上一个一个摆弄着铜钱,五指还掐算着口诀解着卦象。
寒朗看着心里跟着打突突,不过秦均烈看了看地上,又不辨情绪地抬头看了看他,然后又低头看着卦,这搞得寒朗心里更加忐忑了——不会吧?自己在这里举目无亲,但也不至于活得风凄雨苦吧?
最后秦均烈也呆了,由衷拍拍他的手臂赞叹道:“你小子可以啊,命格不同凡响就算了,连姻缘都这么山路十八弯。”
寒朗被拍得有些懵:“啊?我没有求姻缘啊。”
秦均烈才不管他,说着就把最上面的三枚铜钱择到寒朗的白靴边:“这个卦象叫’眠生卦‘,你看这里是坎下、艮上,合起来乃是探真之卦,主不吉,是大凶!意思是你和伴侣本来需要多多沟通,只要有一方肯豁出脸主动迈出一步,或许就能成就好姻缘。”
可是他却惋惜道:“但是这条卦象突然中断,说明你们上辈子并没有抓住机会,反正还未经婚嫁,禀明天地,你们就没了前缘。”
“我的前世这么窝囊?”寒朗大为震惊,他特别不满地质疑道:“没用到连媳妇都没守住?干什么吃去了?”
“别着急嘛,虽然看着是死路,但是卦象叫’眠生‘,说明没有断干净。”
听起来怪悬乎的,可惜寒朗并不懂卦象,只能任由着秦均烈在那里解卦,也不知真假。说话间他又把三枚铜钱移过来道:“你瞧,这还没完呢,这一世的姻缘卦叫’敕水卦‘,是艮下、离上,正所谓水逐万向,不得定所,说明将来有流浪之象。”
秦均烈同情地看了寒朗一眼:“你与命定之人在这一世可以说是再续前缘,弥补遗憾。如果排除外在因果,你们本来可以是神仙眷侣,而且还羡煞旁人。不幸的是你们的姻缘路上必得辛苦,极有可能会天各一方,甚至生死相隔!正是典型的‘虽有先笑,后有悲啼’之卦。”
先甜后苦?居然还有悲啼?!
媳妇儿跟着他居然会这么遭罪?
难道是被自己的太杀星命格影响了吗?
寒朗的心瞬间凉了半截,秦均烈也难得安慰道:“你也别伤心,你瞧,最后三枚铜钱就叫’无常卦‘,说简单点就类似于一张可以任人书写的白纸,与‘敕水卦’结合起来就是‘别春卦’。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秦均烈继续道:“我起卦这么多年,还头一次遇见它,这暗示到时候你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只不过要看愿不愿意伸手抓住了。”
小狼妖简直无语:煞星命冲自己来就可以了,没想到天道这么没品,做什么还要连累自己的媳妇啊?
如果在一起真要吃这么多苦,寒朗宁愿媳妇别管他,早点嫁给别人过好日子去。
要是媳妇儿不愿意离开,哪怕王母娘娘狠心划银河,小白狼也愿意花一辈子哗啦啦地游过去。
等等!
寒朗突然反应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自己刚刚写的是一个“凤”字。
难不成……未来的媳妇还是朝帝境的姑娘?!
……
……
作者有话要说:某人:想不到吧,我的老婆真名叫惘尘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