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容姨,寒朗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数日来的疲惫顿时上涌,这些天在酒楼里偷偷做工总算告了一个段落,代阳生哥送了生辰礼,他也可以安心离开了。
洗漱完熄了烛火,他一个人呈大型地躺在床上。白狼妖发呆地看着头顶出神半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迷茫。
惴惴不安。
良久之后他才欠欠翻了个身,随手将旁边的锦绣软枕像大头娃娃一样抱在怀里,隔着薄薄的帷帐看着紫檀桌案上已经收拾好大半的衣服和其他随身东西。
只需要拣些要紧的带去,其他的凤家早早地就置办好了。
夜色昏暗之中,一看就知道名贵得不行的朝帝境拜师帖静静地放在上边,帖子正中红底,美玉封头,遒近的金纹字符在透进来的微微月光下也在流转着奢美华贵的光芒。
小狼崽翻身仰面躺在榻上,跷着二郎腿一晃一晃的,此时思绪早已飞到天外:
“朝帝境,凤家……”
“清归长墟,纪仙主……”
那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此刻在做什么呢?
两日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寒朗走的时间正是清晨,将夜欲曙,遥远天际泛着鱼肚白,与九天长阙上下灯火通明交相辉映。
滚着太荒泱泱图腾的黑金长旌旗迎风招展,如同展翅的乌金鹏鸟,从千百阶高高山梯一路往下直到白玉广场的尽头,俯瞰而去,好似连绵不绝。
一字有序排开的临渊军将士们身穿冷光铠甲,长刀兵戟直指长空,神情皆是肃穆森然。
纵使有千余将士在场,场面却是静寂非常,鸦雀无声。以至于来自朝帝境位高权重的长老按照两族礼仪,带着凤老仙主精心准备的授徒之礼到来时,要不是察觉到了气息,一开始还误以为到了无人之境。
随着脚步渐进,恢宏威赫的广场蓦地撞入他们的眼帘,再看清在两旁排列严整的临渊将士时,他们也算是彻底开了眼界,不由得心生钦佩,此后不敢再生怠慢。
郁大副将今日身穿玄墨戎装,两鬓掺着星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上去,腰间悬着玄铁长鞭,如同盘踞的毒蛇一般,素来在军中铁面无情的行事作风在此刻可见一斑,他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将士军仪,随即英武十足地走下台阶。
郁修庭后面还跟着白袍银铠的妖族少年,虽然只有十四岁的年纪,却生得琼枝一树,目若朗星且根骨奇佳,在人群之中有着别样夺目光彩,大概是生养在异域蛮荒的缘故,身量比中原人族的同龄孩子竟还要高出不少。
双方行至广场中央,妖族行军礼,人族使者行儒雅客礼。
礼毕之后,郁修庭将手一抬,旁边小将捧来盛着妖族至宝的黑金匣子。双方在见证之下互换礼帖,礼节使说完祝词之后,仪式就算完成了。
寒朗纵使心里千般不舍、万般不情愿,也不知将来等待自己的命运如何。但在郁叔的一个眼神之后,他还是自觉地走到朝帝境长老们的身后去。
长老们颇为欣赏地上下看着这位少年将军,无一不啧啧称赞着“虎父无犬子”、“果真有先将军的风采”。
“副将郁某有幸,今日替先主送少将军入人界历练,兑现两族当年之约。无奈少主自小顽劣又骄纵非常,还请贵派包容一二。”
头顶着太杀星的名号也有好处,寒朗从来不觉得就算被人退回来有什么丢脸的。
而郁修庭当然知道少将军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但这是寒朗头一次离开妖界那么远,他只能不放心地接着嘱托着。
“将来若有麻烦之处,大可送回由妖界管教,莫要苛待责罚,郁某感激不尽。”
……
……
凤家素来傲气,对寒朗的到来一开始就是志在必得。
要知道除了季行谏横空出世那短暂十几年有点威胁外,朝帝境凭着遥遥领先的司战攻伐之能在数百年来就一直稳坐修真界的第一把交椅。
凤家一旦宣布出手了,那别的门派再想去争寒朗简直就是自取其辱,直接放弃还能留点面子又不得罪人。
朝帝境一开始并没有声张,只有派里掌权的仙主与几位元首长老私下商量这件事,哪怕从去年年底就开始有不少门派争先恐后地去拜访妖界,朝帝境依旧是不急不缓地给妖族少主收拾着殿宇院落,期间有人来问也从不明说,直到万事俱备才修书告知郁修庭。
因为他们乐得享受的就是那种“你们就算争得头破血流最后也抵不过我轻飘飘的一句话”的高高在上优越感。
朝帝境的弟子收到妖族少主将要来门派修学的消息正是三天前,彼时专门为寒朗准备的殿宇也特意开放一天,供妖界派来的使者提前替少主参观环境,也顺带体现体现朝帝境的诚意,所以不少弟子们也沾了光遛进来参观一二。
但凡进来观赏过的,无一例外都被朝帝境此番砸下去的大手笔震惊到了。
寒朗对朝帝境来说,就是一块最有价值的试金石和活招牌。
要知道,如果他们把传说中的太杀妖星都教导好了,对于门派来说是百益无害,不仅能让威望更上一层楼,将来寒朗接任将军的位置,凭着这几年师徒教导的恩情,他们还能得到妖族这一大助力。
届时朝帝境的地位就是将来再出现十个季行谏,也没法撼动。
寒朗的身份按人界习惯的话术换算来说就等同于地位不能小觑的“一国太子”。
朝帝境子弟大多是出身仙门贵族,虽然家世还是逊色不少,但与寒朗年纪相仿,正是闹腾欢脱的时候,他们知道寒朗的本质是一只银狼精怪,但更好奇的是那位煞得空前绝后的降世太杀星究竟什么模样。
是身形壮如山岳,有劈山移海之异能?
还是像市井话本那样是生来怪胎,为人阴煞嗜血又杀人如麻?
总之,几乎不是什么好印象。
少将军到来的时候,派中大多弟子正在上早修。
今日情况特殊,有点头脸的长老们都收到凤老仙主的命令去给寒朗接风洗尘去了,所以他们留在堂内自觉地静读古籍。
少男少女们本来就躁动难耐,根本无法安下心,一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读了半个时辰也没学进去,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一睹新来小师弟的风采。
只是廊檐画梁悬着的鸟站架子上还驻足着监察纪律的赤凰乌足鸟,所以他们不敢太过放肆,邻桌只能悄悄传着纸条交谈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万穹飞云顶的洪钟传来浑厚沉稳的声响,所有的赤凰鸟都自发地往云顶飞去。
随后一名弟子兴冲冲地跑进来,兴奋地指了指它们远去的方向道:“来了来了!传说中的太杀星已经去飞云顶接受洗尘授门派宫佩了!”
话音未落,书本和纸条满天飞,在场的弟子都一窝蜂地涌了出去。
在来的一路上,与他们伴行专管庶务的长老已经把寒朗的喜好都问了个大概,一到地方就马上派人去额外置办采买了。
奔波一路的寒朗还不能休息,因为按照朝帝境的规矩,新入门的弟子必须去万穹飞云顶去濯尘听教。
寒朗身上还穿着在妖界时那一身雪光箭袖轻铠,那一抹颀长挺立的耀眼银光在朝帝境随处可见的赤色金绣凰栖纹的弟子校服中显得格外扎眼。
飞云顶,顾名思义,那是弟子们读书吃住的地方——拓坤山的最高处。
朝帝境三年一收弟子,所以飞云顶就是三年一开,平常时候都是有高阶弟子把守,不允许闲人进入的。
除此之外,也就是十几年前给幼时凤予野启蒙破例开了一次,由此可见,凤家对这位少将军还是足够重视的。
寒朗跟在前头几位长老的后面慢慢地走在古老的山阶上,他用余光悄悄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拓坤山不是他在妖界见惯了的青野荒山,草木漫发且肆意无束。
在行走之间明显感受到其中的约束与严苛,连灌丛都好像有个统一的模样。
只是现如今更让他觉得不自在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好奇与打量的目光。
他知道妖族对中原来说其实是个蛮荒地界,民风开放,比不上这里的山青水灵,人情温婉。
寒朗就算长得再好看,哪怕他的母亲还是人族出身,哪怕他在踏入人界的那一刻自觉地隐去那妖族容貌,但是眉眼与鼻梁之间依然能看出来自远方的异域血脉,所以瞧上去终归是不一样的。
寒朗喉结滚动,孤身一人来到陌生地界的少年郎心里默念着“我能行我能行”,尽力让自己看上去神情自若。他目不斜视,军靴迈上时更是显得沉稳非常,努力不丢妖族的颜面。
殊不知,银色箭袖护腕下握紧的掌心已经攥满了汗。
“那位就是太杀星?看起来和我们也没什么差别啊?”
“我记得他好像叫‘道尘’?”
“他长得可真高,真的才过十四岁生辰吗?”
旁边的女修踮着脚远远观望着,脸颊害羞地满上了淡淡地红晕,娇声私语着,“少将军的模样长得真俊……”
寒朗幼时就被丢在军营里历练,虽然还没有成年,但胜在腰瘦腿长,仪态已经隐隐有了独属于将士的坚毅风骨。
弟子们都是同龄人,最大的也才十七八岁,他们在远处简直是围得里外三层,又是正处于懵懂情窦初开的年纪,少年将军的身份更是带了一副滤镜。
如今来了个样貌和身份皆是不俗的天降小师弟,几个师妹的话自然引得竹马师兄们话语里的几分拈酸气。
“长得好看顶个什么用,资质人品还得两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