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知不觉间,寒朗已经推着纪挽来到了一座泛着青苔的古老石桥前。他看着前路,握紧着轮椅的扶手,抿紧着唇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走。
过了这座长长的旧桥,再往前走,就是九天长阙的地界了。
虽然仍旧相隔百里之遥,但有一处鲜为人知的传送阵法,缩地成寸,一瞬千里。只消弹指功夫就能到望云霄的正殿前。不出意外的话,郁修庭与素卿容已经在那里等着这位纪仙主,好接他一起去凌惊阙移树了。
可云烟柳的事他还是没有准备好和纪挽说。
每每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连话都溜到舌尖,准备说出来了,小狼妖总是又把那些编排好的字语咂巴咂巴地又吞回去。
万一纪挽也像他一样喜欢小柳树呢?
云烟柳在九天长阙里陪了寒朗多久,也意味着纪挽就等了多久。
而那棵树,本来就是阿爹欠了情,从人家那里拿了一截柳枝,承诺种下来还给纪挽的。
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寒朗理亏。
妖界夜晚的凉风有些阴冷,正当寒朗想着自己这样做会不会太自私,不顾阿爹颜面的时候,纪挽虚握着拳置于唇边,他轻咳了两声将脑中私欲与理□□战正酣的寒朗及时拉了回来。
纪挽回眼看来,他问道:“你吃饭了吗?”
“啊、啊?”
话音未落,寒朗好不容易安静半晌的肚子又恰逢时宜地叫了起来,纪仙主很是善解人意地道:“恰好我也饿了,先去吃饭吧。”
天色已晚,原本寒朗是打算带着纪挽去自己这几天做短工挣钱的那家客栈吃的。虽然贵,寒朗身上也没多少钱,但自己能不能吃饱无所谓,纪挽好歹是客人,起码能让他吃得干净一些。
边境一样有着宵禁的规定,大多数酒楼已经闭店打了烊,挂在楼头檐角的喜庆花灯孤零零地打着转儿,投下一片昏黄暗影,沿街路上只剩下几个破败小摊还在坚持着。
“纪仙主,要不我们回九天长阙吃吧?容姨做饭也好吃的。”
纪挽疑惑地看着他道:“可是,你不是有话和我说吗?”
寒朗:“!”
什么心事都摆在脸上的小狼妖由衷钦佩道:“你,你好厉害……”
纪挽无语:“……啊,还行吧。”
此时在旁边的角落木摊下,年过半百的老妇还在烧着热水,一手拿着一柄成年男子手掌大的铁勺,另一手将锅盖揭开,热腾腾的白气如幕般散了开来,驱散了周围晚冬的寒气。
纪挽道:“我来这里没多久,不知道好不好吃,就这一家吧。”
寒朗的心瞬间提了提,着急提醒道:“别啊,她这里就腌辣椒这一样东西还算拿得出手,其余的……”
老妇没有听见他们说的话,见好不容易来了客人,连忙将手往搭在腰间的围裙擦了擦,高兴地理着打着补丁的旧衣物,招徕着纪挽和寒朗两个人往里边走。
“二位客官,你们想吃什么?”
两个人交谈得欢,没有人注意到夹杂在其中、极力劝阻的小狼崽。纪挽看了一眼小灶上正在热的吃食,也不麻烦人家,就道了一句:“那就先来两碗粥吧。”
寒朗:“……”反对无效,认命付钱。
他前几天为了攒钱给容姨买好点的簪子,贪便宜到这里拿一文钱买俩馒头图个饱腹,谁知道吃了之后一晚上都不舒服,连酒楼的晚工都没精力做,早早回去躺着,难受地哼哼了大半夜。
寒朗低头正想掏钱,谁知道这老妇听见纪挽说的话,居然是一反常态地又惊又喜,连连摆手推辞道:“不用钱不用钱,哎哟,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点我的白粥呢。”
要钱的都要吃出狼命了,这不要钱的……
寒朗不敢再想,他抬头看着老妇唇边掩不去的笑容,觉得那渗狼的笑中带着莫名的慈祥,一种很诡异的慈祥。
既然是纪挽要吃,寒朗只能随着他的意愿来。
他先走上前移开面前的一条旧长凳,把纪挽推到木桌旁,又在一旁捡了块石头固定住轮椅,确认不会打滑之后,从怀里掏出了一条绣着长宿花的手帕,将从筷筒里取出来的一双竹筷子擦拭得干干净净之后,才递给纪挽。
纪仙主看着这位太荒少将军的一举一动,都说他成天就是自我放纵,也不接受任何说教管束,九天长阙里常年寻不见人影,并且天天浪迹游走在赌坊酒楼这些烟尘之地。
不少人提起寒朗的时候,不免都要叹息扼腕一番。
如今看来,传闻也不可尽信。
纪挽接过筷子道:“你很像你的父亲,样貌像,性子也像。”
正在擦着纪仙主面前桌子的寒朗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常态:“是吗?我倒喜欢别人说我像阿娘多一些。”
“为什么?”
当年寒澈将军以那柄七荒长戟横扫丧幽万千鬼冥也是一段传奇佳话,提起的人无一不敬仰钦佩。
寒朗却答得模糊:“不为什么,大概因为阿娘生得更好看。”
说话之间,那老妇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粥来。
灶台离饭桌只有几步路,她走到他们身旁的时候,因为腿脚不利索,不小心撞了一下桌角,得亏寒朗手快,及时扶住了她的手臂,才不会让手里白粥打翻烫着她,烫着纪挽。
当他帮着老妇摆着碗盏时,率先低头飞快瞄了一眼碗里的光景时,白皙的小脸蛋瞬间满脸黑线,下巴都差点惊得掉在地上。
这这这……能吃?!
寒朗震惊地低头看着碗里白稀饭,脸上垮掉的神情在竭力恢复正常,但内心里掀起的滔天海浪久久不息。
一个收了摊拉着板车的老汉哼着小调慢腾腾地路过,余光看见这个小摊居然破天荒地来了客人,他偏过头扯着老嗓对老妇喊道:
“张婶,你又出来害人啦?”
“去你的,别瞎说。”
这个名叫“白粥”的东西,汤料泾渭分明,汤水是真汤水,白米却黏糊作一团,眨一眼看还以为是糯米糍,但是上面还沾着稀稀点点黑色的锅灰,浮在最上头的浅碧泛黄的菜叶子显得格外扎眼。
它们彼此之间唯一的联系恐怕就是共同待在这个破碗里。
老妇还满怀期待地端上一碟萝卜拌辣椒来,脸上洋溢着笑容,客气非常地连连说“请吃请吃”,让人想抗拒却抗拒不了。
纪挽已经面无表情地把属于自己的那一碗端在手里,一点都不嫌弃,正要准备吃下去。
狼妖内心疯狂咆哮:夭寿啦,妖族要下毒害人啦!!!
寒朗坐下身来,咽了咽唾沫,欲哭无泪地翻搅着热气渐渐正劲的白粥,又抬眼看着纪挽拿着豁了口的破碗盏,外围盏面陈旧的包浆将他细瘦的五指衬得如白瓷般雪净。
想是纪挽腿脚不便、坐轮椅的病美人印象先入为主,寒朗怎么看都觉得纪挽的这只手在此刻木摊旁用来取暖的炭火明光中衬托下显得过分苍白、没有温度。
与纪仙主相识不过半个时辰的太杀煞星想——他从小就活得没有讲究,但凡别人说能吃的东西,他都敢端来尝尝,可是纪挽这娇生惯养、弱不禁风的模样,吃了估计又会生病吧?
云公子昨晚还说,纪仙主来太荒前几天就感染了风寒,还摔伤了腰。本来应该好好休养,却因为与阿爹的故人之约强撑着来到这太荒,就连寒朗刚刚推他来的路上,都看见纪挽时不时地整理垫在背后的软枕。
趁着老妇转身收拾灶台之际,寒朗犹豫只不过片刻,他狠心一跺脚,不由分说地将纪挽手里的白粥大半都倒在了自己碗里,只留了一两小口又塞回了纪挽的手里。
做完之后,寒朗大刀金马地把一条腿大剌剌地支在长凳上,胳膊没个正形地搭在腿膝,端着一副未被驯服的野性,跟个小霸王似的压低声音道:
“我喜欢吃这个,你别和我抢。”
旁边突然响起一声惊呼:“哎呀!”
帅不过三秒的寒朗听见老妇的声音心虚地立即把头埋在碗里,用身躯挡住背后的视线,而李婶的目光越过他的背,直直看到纪挽碗里剩不了多少的粥。
谁知道刚给这位年轻先生不久,他就喝了大半,她掩着嘴,笑声止都止不住:“我就说好吃吧,那些臭小子一个一个的都不信,还到处乱讲,客官慢慢吃呀,不够锅里还有,肯定管饱。”
说罢,她还不忘睨了寒朗一眼。
臭小子本人:“……”
张婶得意地吆喝完就走了,纪挽默默把那碟子萝卜拌辣椒移到自己的身前,提着破旧筷子在其中细细挑拣着什么。小狼妖呜呜呜痛苦地喝着那两人份的白粥,两个人彼此默契地低头无言。
“你要不别吃了,不用勉强的。”
寒朗皱着眉嚼巴着嘴里的粥:“不行的,一定要吃完。家里有规矩,只要端起了碗,里边的粮食就一粒都不能浪费。”
正当他埋头苦吃的时候,一小碟被剔得干干净净的辣椒无声地移到寒朗面前,而原本夹杂在其中的白酸萝卜悉数挑在纪挽的碗里。
寒朗抬头疑惑地看着他,后者道:“你说过的,这家只有辣椒能吃,我们一起吃吧。”
唇边还蘸着糊米粒的寒朗眨了眨眼睛,愣了一会,后知后觉地拿着筷子夹了一小口辣椒往嘴里送:“谢谢。”
还没嚼两口,纪挽突然道:“你辛苦地大老远来找我,是为了那株云烟柳吗?”
“噗——”
被精准戳中心事的寒朗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句话惊得差点把嘴里的白粥都喷了出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