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蔫蔫耷拉着脑袋的寒朗听见这句话时，心里无由来地如同小鹿一般怦怦乱跳。
这声音陌生却又熟悉，仿佛隔着漫漫千年时光才得以重逢，又仿佛如初见般浮现的疏离又懵懂。
这种感觉很奇怪，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他垂下的指节微蜷，僵着脑袋转过身去，那朵飘转而来、用灵力凝结成的金蕊白梅正正好地撞在他的肩头，花瓣散开，随后如同小小烟花般消散。
寒朗抬头看去，就见到二层楼台栏杆前坐着一位膝头放着鬼煞阎罗的面具与一叠黄澄符纸的年轻仙长。在灯火阑珊处，在人声喧嚣间，头顶灯笼的暖光顺着轻纱袍银线流转着光芒。
簪星曳月，风光明霁。
见到他的第一眼，寒朗整个人就彻底愣住了。
世间的男子是各有各的美法，有的是雄健有力，美髯或稀须，山岳般的体魄能以一敌千，甩着流星锤或使着长刀，仿佛有着移山倒海之能，浑身有用不完的力量，周身散着那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迈气概，让人望而生畏，不敢随便造次。
现下与寒朗对视的这个人却完全不一样，纵使小银狼再怎么没文化，也依旧不自禁地用他少得可怜的人族知识在心底偷偷地东拼西凑出一句诗来——
月下雪银白，不经尘世染。
纵使这样，也不能形容出眼前这个人的万分之一。
即便他坐着轮椅，眉间带着三分大病初愈后的苍白病容，也不会让人生出怜悯同情的心思，反而将那股清冷绝世的气质添上了几分平易近人的亲切来。
纪仙主的好看，无端地让寒朗觉得只要能远远见到都是一种几世修来福分。
不敢去摸，也不敢去靠近。
见寒朗愣然许久都不说话，身着浅蓝淡银袍的仙长倒是没有生气，反而是眉眼微弯，如同杏霭流玉，唇边蕴着温阳煦水般的笑意。
“在下清归长墟掌门纪挽，幸会。”
单单一句话，之前打算龇牙发怒的炸毛小兽就像毫无征兆地突然被突然靠近的人友善地顺了一把头顶，只剩下惊讶过后的连连倒退，以及疑惑又意外地看着眼前人“嗷呜”一声。
反应过来的少将军后知后觉地敛去了所有的敌意，一下午的疲惫与饥劳顿时消散而空，他慌张地侧过身去，避开纪挽的目光，可心痒痒地又想再看一眼。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上元佳节的最后一场烟火如约绽放，狼妖的心儿扑通扑通地跳，俊俏小脸在声声烟火之中不由自主地浮出一抹红晕来，庆幸的是，在这浓墨夜彩的掩盖下瞧得并不清楚。
怪事了，这个人怎么长成这样啊？
狼妖双手简直无处安放，赧然地挠着自己的后脖颈，宛若一个傻小子忽然见到自己心仪的人，又懊恼着自己手里没有鲜草与娇花让其展笑欢颜，寒朗早已语无伦次，良久才支支吾吾地憋出一句：
“幸、幸会，九天长阙寒……”
十三岁的少年郎烧得面颊发烫，狼狈的他摇头如疯，赶忙纠正过来：“不是不是，我叫道尘。”
“道、道法的道，尘缘的尘。”
草率了，绝对是草率了！
他在心里又骂了句脏话，不知道在骂自己没骨气，对面就只单纯打个招呼就让自己输了气势，还是在骂谁也没有提前和他说清归长墟的纪仙主，原来是这副模样。
要是早些知道就好了。
因为我想给他叼来一朵最好看的花。
……
……
花灯游会的最后一场烟火燃完之后，热闹光景也随着火树银花的尘烟消散而逐渐变得冷清，游人三三两两地散去，原本在临河街道旁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也小了下来。
少将军白色直襟劲装，腰间束着祥云联珠腰封，墨发马尾由白玉发扣束起，在柔柔月光之下，五官愈发显得英朗，眉眼之间的傲气颇有当年寒澈风范。
只不过化作敛去气息的人身时，墨色瞳眸中淡化了他生来具有的异域妖野之气。
纪仙主很轻，轮椅推起来毫不费力。
可是寒朗掌心却直直冒汗，千般仔细地推着轮椅，注意力大半都放在了脚下的青砖路，生怕一不小心，没有避开突然出现的小坑或石子，颠簸了眼前之人。
他憋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道：“云公子不是和你一起来的吗？他放心你一个腿脚不方便的人出来？”
人妖两族虽然是和平共处，但依旧也有不少妖害人、人害妖的事情发生，在交界乱境之处更甚，到了深夜，什么都出来乱晃。
即便郁修庭每年都花了好大的心思训练并调出一个分支的临渊军于暗处守在这里，奈何对付的大都是到处流窜的浪痞子，狡猾奸诈的很，最终还是收效甚微。
“你是说云止羽吗？“
正在理着膝上那方薄毯的纪挽听到寒朗这句话，也是颇为惊讶，没想到两个人居然认识。
他解释道：“派中里种下的药花昨晚就开了，他的师兄们都不在，我就叫他先回去收了。”
寒朗纳闷道：“那徐五呢？为什么也叫他回去了？”
那张鬼煞面具被挂在了轮椅扶手边，阴煞召邪的空壳黄符此刻在纪挽手中仿佛变成了玩具，说话间时不时折两下。
纪挽诚实道：“他太拘谨了，我担心他不自在。”
寒朗看着纪挽把符纸慢慢地折成掌心莲，随后信手一拂，浮着黑焰的莲花缓缓升空，在柔柔金光闪过之后就燃成了灰烬，纪挽又接着不厌其烦地继续度化下一个。
寒朗更奇怪了：“我看其他宗门来访的时候，就连首阶弟子身后都跟着好几个人。纪仙主作为一派之长，应该要更风光些来撑撑场面吧。”
纪挽笑道：“清归长墟其实才刚开派，没多少人。”
寒朗道：“啊？刚开派？那是多久了？”
纪挽沉思一会也没想出什么答案，而是反问道：“各自看法不同，你们一般是怎么算的？”
“你是掌门居然还来问我？”
寒朗顿口无言，但还是认真思索了一会：“大概是你认下第一个大弟子的时候？”
纪挽垂眸算了算：“哦，那大概是有六七年了吧。”
六七年？！
昨晚郁叔讲的那个开派才五年的明阳宗听起来都比清归长墟气派些！
纪挽的言语轻缓且平淡，温水琉璃般的眸子就是看着前方光景，浑身上下流露着“我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的味道。
寒朗不禁抽了抽嘴角：“你还真是一点都不着急。”
眼前人既然是掌门，寒朗继续问道：“那清归长墟最大的特点是什么？门中弟子有没有涉猎擅长的？比如朝帝境凤家主攻伐，蜀沉界慕家善结界，广闲洲竺家偏疗愈什么的。”
纪挽抬起原本低眉垂目专心叠符纸莲花的目光，言语间难得犹豫了，一副很为难的模样。
“他们……”
“什么？”
寒朗以为纪仙主会说什么“门风规正”、“大器晚成”、“将来必是修真界的楷模”之类的，结果纪挽揉揉眉心，思索良久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旁的倒是没什么，只是硬要纪挽在自己那几个不省心的熊孩子们身上找到能拎出来夸的优点，当真是教他纠结。
果不其然，纪挽最后言简意赅地勉强憋出八个字：
“各有千秋，朴实无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