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样抱着能让他忘记控水术的事,那么多抱会儿也是可以的。他们就这般拥着,直到有宫侍的声音在亭台外响起。
“禀大人,王后为大人送了些衣物过来。”
宫侍们就停在流云外,并不敢穿过流云。刚刚浮台上断腿的那一幕,已经给许多宫侍留下了心理阴影。没有人愿意靠近他,或许连见到他都不愿。
忆情想,天后真是善解人意。他的父亲不爱他,母亲还是爱他的。天后知道她为什么要带他匆匆离开浮台回到亭台,也知道他此刻最需要的是什么。有阿娘真好,叫人羡慕。
李轻怒不动,仍拥着她,对外面的宫侍道:“扔来便是。不要进来。”
他这副样子,确实不好被人看到。
外面一下子没了声音。忆情估计那些宫侍又被吓了一跳,他们这辈子哪做过这种事。他们大概以为李轻怒在发脾气,为难他们。天后派他们送来的东西,谁敢真扔进来。
忆情便又对那些宫侍道:“扔吧,我会接住的。你们不方便进来。”
她这么解释,宫侍们便明白了。她马上听到他们如蒙大赦的呼气声,紧接着,一只箱子被小心翼翼扔了进来。
她推开李轻怒,伸出四臂将箱子稳稳接住。是一只小叶紫檀的箱子,中等大小。
她正要将箱子放在地上,一低头看到方才扔落一地的带着血污的脏衣,忽然记起她刚到休与山的时候,李轻怒从外面回来,嫌身上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叫胡伯将衣物都烧了。
她于是将那些衣物堆到一边,捻了团火出来,也不管那是不是朝服,刹那间将它们烧了个干干净净。私毁朝服是大罪,天王要责怪起来,管他呢!这一件件一桩桩的,也不怕多添一件。
她做完这些,将箱子放到地上,满意地拍拍手,对李轻怒道:“彻底干净了。”
李轻怒怔怔看她,人仿佛被定格了似的,眼眶渐渐的竟又红了。
她讷讷,歪着头,“怎么,你还冷啊?”冷就快点穿衣啊。
李轻怒摇头,湿着眼睛呼出口气,笑了笑。
忆情打开箱子,“看看你阿娘给你准备了什么衣裳。”
她翻了翻,果然是他亲生的阿娘,准备的都是他素日常穿的那种衣衫,简简单单的雪白中衣,雪白足袋,鸦青直裰,鸦青外袍,鸦青腰带,鸦青长靴。
只不过,布料却比他平日穿的贵重许多。
他从前穿衣,皆是些简单、平价的布料,故而叫忆情一直以为他手头拮据,穷。后来重新认识他才知,他只是对这些不在意罢了。吃的,能果腹就好;穿的,能蔽体就行;住的,能遮风挡雨便可。
不知他在意的是什么。
忆情不免又想起他床下那两箱衣裳。会是那人吗?那她真是挺叫人羡慕的,被人这样在意着。
她起身,对李轻怒道:“箱子里什么都有,你自己挑来穿吧。”说完便转身,走到亭台边,背对着他站定,顺便瞭望浮台。
浮台上,宫侍们正在忙忙碌碌,清理她留下的战场。
医者们正在为萧京的腿止血,他的侍者为他又拾回了那根拐杖,他体内的爆体咒暂时没人有能力解除,萧家暂时不会来烦李轻怒了。
白观站在考校台上,与天王大宫使在说话,坦坦然然的丝毫不像一个逃犯。
他看上去与一百年前没什么区别,却又不一样了。忆情知道,不一样的是什么,是她见他时,他再不是闪闪发光了。爱肯定是没有了,至于恨,在方才的一通闷头打斗中似乎也发泄掉了一些。
她在结界中,其实恨了他很多年。后来,她对他的恨渐渐变为对自己的憎。现在,她对白观的恨意,已经能够用清心咒平复。能平复,却不能消除。
他明明是逃犯,他们却任由他这样光明正大站在万缕浮香的中心,而他方才还挟持了一个孩子。天王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白观的战斗力比从前更强大,她还得努力钻研那本《书法诀要》,将将打个平手可不行。
她就这样看着白观,心中琢磨着如何精进武力,不知过去了多久,久到她也觉得有些久,忽然发现身后李轻怒悉悉索索穿衣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亭台内静极了。
她问:“你穿好了吗?”
李轻怒没回答。
她想,糟了,李轻怒不会是穿着穿着晕过去了吧,急忙转身,却见他正死死地盯着她。
他直屡屡站着,衣服倒是差不多穿好了,还剩下腰带未系,一头乌黑的头发也披散着。腰带就在他手上拿着,可他就那样站着,看着她,目光中一片灰败、颓丧、伤感。
忆情吓一跳,两步走过去,“怎么了?”
他红红的眼眶中装满了水,双眼上翻,眨了眨。忆情见他始终死死攥着手中的腰带,一时恍然了悟,“你该不是不会系腰带吧?”
怪不得这么委屈。
“早说呢!多大点事。”她走近他,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腰带,两手从他腋下擦着他的腰穿到后面,一搭,一扣,细细的腰身便被掐了出来。
她退后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他。这腰,真是细。就是黑衣太死气沉沉,他还是穿浅色衣服更好看。
她抱臂,“梳头我可不会了,你得自己来。”
他“嗯”了声,面色比方才缓和了许多,眼中也不见了那些消极的情绪。
似乎,他的心情坏起来很容易,好起来也很容易。
天后送来的箱子中,还有木梳、发簪之类的东西。他捡起木梳,自己将头发理顺,挑了少半部分梳上去简单挽了个髻,再从箱中挑出一支白玉竹叶簪,往髻中一插,一下便将身上黑衣的沉沉死气去掉不少。
整个人清雅匀亭。
他其实是会打扮的。他打扮起来,怪好看的。忆情心里这么想着,嘴里也便这样说了出来。
“你这样怪好看的。”
李轻怒一愣,随即,脸上刷的红了大片。他干咳了一声,微微侧转身去。
她忙道:“你别误会,我可没有在调戏你。”
他道:“我不介意。”
不介意她?还是不介意她调戏他?他忽然变得这么奇怪,好说话到不像是他了。
她抬起右侧的两只手臂,看了看方才被修罗骨剑砍到的地方。别人眼中,她是猢狲的模样,因而他们也看不见她多出的两只手臂。
其实,她刚刚抬手挡剑之时,抬的是两只右臂。别人能看到的只是她的右下臂,看不到她的右上臂,而她挡那一剑主要用的是右上臂。
她的右上臂,外面那一层紫纱就不必说了,第一时间便被修罗骨剑割破,她讶异的是,紫纱下面的那层密布帝台之棋的衣袖,竟也破了个口子。
李轻怒见她一直盯着手臂看,走近她,看到她袍袖上的割口,脸色一变。
他捧着她的手臂,一时手有些抖,细细查看许久,确定割口并未深及皮肉,这才长出一口气。
他看着她,动了动唇,“是我的错。”
忆情一呆,还以为他要说的是:为何如此鲁莽,要用手去接他的剑。
她好笑:“怎么怪到你身上了?”要怪也怪那持剑砍她的人。
“我以为这件防衣够坚韧了,其实还不够。连修罗骨都防不住,实是无用。”
这其实是大部分天人的思维。天人体弱不善战,因而把防御看得极重。忆情却不是,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从来更看重武器。阿爹便是这么教她的,防并不能解决问题,攻才是,所以他费尽心思为她寻来了终天鞭。有终天鞭在手,她心中再未生过“怕”字。
“大人,您好了么?”流云外,有宫侍惴惴说道。
李轻怒问:“何事?”
“王上请大人移步浮台,王上正要与诸位大人商议大事呢。”
李轻怒说了声“知道了”。
忆情对李轻怒道:“看来,今晚的第三个环节马上要进入正题了。”
李轻怒点头,“只怕这才是今晚设宴的主要目的。”
忆情问道:“放在最后,肯定是大事,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大事。”她又道,“我送你过去。”
他心中猜测,此事可能与白观有关,私心里便不愿让她过去。
“不必。我坐小地龙便可。” 他把忆情的那张几子理干净,重又烧了壶水,“你喝喝茶,等我回来。”
又叫她等他。他好像总喜欢叫她等他,好像她随时会走掉,好像她不答应就再不回来,答应了就再不走了。也是奇怪得很。
她点点头,走到几后坐下。
李轻怒看了看她,转身坐上小地龙,飞去了浮台。浮台上此刻只剩下了一些宫侍,白观仍在那上面站着,天王大宫使不见了。
万缕浮香无人再发出一丝声音,都在等待天王开口。
很快,天王的声音自上空传来。
“昔,修罗白观戕其妻龙神谢忆情于东皇山。谢忆情乃是龙王独女,孤哀龙王之不幸,降旨峻罚白观,幽之于罪囹,令其反省自新,赎己之罪。今百年已逝,逝者已矣,生者当朝前看。况白观当日杀妻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其也并非怙恶不悛、残忍嗜杀之辈,而是我七部众界极为难得的栋梁之才。既是人才,便要用。孤以为,百年罪囹之罚,足以。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南部丑涂之水,久被阍闇所染,草木皆枯,大苦山亦受其害,民不聊生。再放任不管,恐怕难以将之灭除。白观听旨。”
白观向天王跪拜,“臣在。”
天王道:“孤今宥你之罪,命你即刻赶赴丑涂之水,扫除阍闇。”
白观道:“臣受旨,感王上宽恩。”
周围不少人发出了“啊”的一声。
忆情紧紧捏着茶杯,怪不得,他一个逃犯能公然出入天帝山,怪不得他如此光明正大。
好个百年已逝,好个逝者已矣,好个情有可原!
天王又道:“李轻怒,孤虽赦免白观之罪,但你身为廷尉,守卫不严,令白观逃脱,孤仍是要治你失职之罪。你可服?”
李轻怒道:“我服。”
天王道:“你也可以选择负罪立功,与白观同往丑涂之水,扫清阍闇。如能成功,罪可赦。你可愿?”
李轻怒跪下,道:“臣不愿。臣愿领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