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嫂变母子?
忆情目瞪口呆看着李轻怒,他却不像是在胡扯。
“所以,你得叫她阿娘。”
他的头微微点了点,然后又摇了摇,“我不愿意。”
一瞬间,她的大脑犹如被雷击中,千万个思绪如潮水般涌现,构建起一个少女遭遇不良男子,偷偷生下孽种的悲剧故事。天王为了保全爱妻的名誉,不得不给私生子安排了一个虚假的身份。
震惊过后便是尴尬,她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尴尬的氛围。然而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都会显得尴尬,但什么也不说更尴尬。
于是她微微起身,探身过去,拍拍他的肩,问道,“令尊哪位?”
李轻怒低头,避开她的目光。
看来这个生父不是什么光彩之人,为免他难堪,她赶紧道:“我瞎问问,不方便说就算了。”
“李妄施。”他却轻飘飘说道。
“天……天王?”她瞪大眼,“你的兄长?”
他点头,“是他。”
不是,天王夫妇你俩是不是有病?!
“所以,你其实没那么老?”
她一直以为李轻怒比她大了一个辈分,从前老跟她这个小辈斤斤计较,是个为老不尊的老东西。
李轻怒被她奇怪的关注点逗笑,“确实。”
她又想起这些年天王天后对李轻怒的纵容,如今看来都有了缘由。
“怪不得王上对你那么好。”赏他如山的灵石和法器,他说封山就封山,他不听传召就不听,从不加以斥责。
“他对我好吗?” 李轻怒的笑容消失,厌恶道,“生而为李妄施之子,是我这一生最大的不幸。”
“他们为何不认你?”
她的记忆里,天王天后成婚多年,一直膝下空虚,天王爱妻,从未表现出急于要个孩子的想法。别的部众首领,最少的也有两三个妻妾。即便是龙王,王后之位一直空悬,身边也未曾缺过女人。天王却始终都只有天后一个,即使天后一直未生下孩子。
“我不配吧。”他轻声道。
他要这么说,她可就不同意了。
“怎么就不配了?别人要有你这么个儿子,做梦都会笑醒。”
他眨眨眼,仰头望着她,“是么?”
他似乎不信。
可即使在他们曾经如死敌般对立的过去,她也从未瞧不起他。她骂他,也从来都是诸如“疯狗”、“神经病”、“小人”、“死变态”之类的人身攻击,她从未否定过他的出类拔萃。
他的眼神惨淡,脸上满是自嘲、否定。看着这样的李轻怒,她忽然心生怜悯。
她开始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给他数。
“你十分聪慧,年纪轻轻便已成为最顶级的画符师。你的术法精妙,无懈可击。你的一笔字写得那么好,许多人重金求都求不到。你虽心眼小,有仇必报,却从不主动招惹是非,何况,记仇也没什么不好。你珍视身边的一切,只要进了你的家门,你纵使倾尽所能也会护着,别人眼中低贱如畜生的猢狲,你却愿意用半缸灵石和修养四五日才能恢复的代价去救治。还有,你长得也不错,不,岂止是不错,你的美貌简直能排世间第二,尤其穿今日这般浅色服饰时,足以把人闪瞎。你看,你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人。”
一口气说完这番肺腑之言,忆情自己先震惊了。
她从不知,自己竟有如此的口才,也想不到,这短短几日的相处,李轻怒在她心里已经从死变态变成了很不错的人。
他仍仰头看着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他的脸上没有明显的波动,眼框却渐渐洇出了水色。他眨眨眼,那水色又消失不见。
他微微笑道:“谁是第一?”
“嗯?”
她说了这么多,他却只听到这一句?
第一嘛,当然是她的阿爹,龙王谢青炽。不过,这不需要告诉他。他若知道她就是谢忆情,还会与她这般心平气和地相处吗?
“方才所说之事……”
“你放心,”她马上将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收回,竖起掌郑重承诺,“你方才告诉我的,我不告诉别人,谁也不说。”
他却起身,抬手轻轻捏住她的手掌,将它放下来,“告诉你这些,只是不想让你误解。我与王后,看起来确实很奇怪,却不是流言说的那样。”
若他不解释,她可能是会误会,她甚至暗暗怀疑过李稀童的阿娘就是天后,因为他们的嘴唇、下巴都长得十分相似。
那么,李稀童的阿娘到底是谁?如今,是天后的可能性也被排除在外。而她所知道的身材娇小的女子只那几个……
雪月鱼池边,萧申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她叫李稀童回去问他阿爹,他身上这身鱼皮穿得舒不舒服。鱼皮?是他身上一直裹缠的那些半白半透明的指宽之物吗?
她盯着他的喉结处,目光慢慢下移,至他交领间露出的胸膛,那里也被一圈圈布条缠绕着。自认识他起,他就从未脱下过这身布条,这些布条,当真是雪月鱼的皮所制?
天后将毕生的精力投入云开九面,为他养了这么多年的鱼,当是十分爱他,却又为何不认他?
他们给他安排了这样的身份,让他成为天王的弟弟李轻怒,可李轻怒是确实存在之人,在忆情出生之前就存在,他不是李轻怒,真的李轻怒又去了哪里?
她有一丝丝的好奇,但他不说,她便懒得问。
离万缕浮香开宴越来越近,她有预感,阿爹一定也会去。这个更令她心绪无法平静,好在她已进步不少,些许情绪上的波动已能被她所控。
李稀童睡了约莫两个时辰才醒。他的发髻睡得有些乱,李轻怒见状,便将它拆散了,重新为他梳理。
忆情坐在他俩对面,一手托着下巴,一边等待,一边打量他们。这些照顾孩子的事情,李轻怒做得十分娴熟。龙王当年独自养大她,对于这些事情也很娴熟,家中侍者无数,在照顾她起居一事上,他却从不假手他人。
李轻怒少有的面色柔和,嘴角似带着笑,看上去心情不错。梳完头,他们便动身前往万缕浮香。
万缕浮香位于帝台,天王在此宴请群臣。忆情从前随龙王来过此处赴宴,因而对此并不陌生。
它的入口是一道巍峨的山门,门两侧分别刻了七个字:万缕浮香三界外,两只慧眼八方宽,雄劲、威严、气吞万里,也是李轻怒的字。
一步越过山门,便仿佛进入了另一番天地。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云海,其中漂浮着无数的亭台。这些亭台高低错落,围绕中心的一个倒圆锥状的浮台缓缓移动,流云游走于亭台之间,时而浓密如烟,时而淡如薄纱。
受邀者在宫使的引领下,乘坐小地龙飞往指定的亭台就座。
这些小地龙,是地龙族尚未成年的子女。未化形龙神皆为白龙,未化形地龙却是黑蟒。地龙族地位低微,所居住的大苦山灵气稀乏,因而,他们便将子女送往天帝山,做些杂活,同时也可蹭一蹭天帝山丰沛的灵气,提升修为。
小地龙将李轻怒三人送往他们的亭台。亭台不大,约莫一丈见方,八角琉璃的顶,由四根柱子支撑着,亭内三张矮几,三位宫侍跪坐在矮几一侧,服侍宾客用餐。
所有亭台都在不断移动,有的快些,有的慢些,有的向上,有的向下,看似无序,实则有序,并不会彼此相撞。
忆情环顾四周,周围尽是外形相似的亭台,相互之间的距离约莫二丈,由于有流云环绕,虽然距离并不远,但附近亭台内的情况却难以看清。既看不清里面的人,也看不清坐了几人,雾里看花似的。
龙王大概就在其中的某间亭台。
心跳快了些,但尚在她掌控之中。
李轻怒从来不习惯人侍,将三位宫侍屏退。宫侍离开之后,他弯腰,将三张矮几并排摆在一起,仅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然后,他兀自在中间的矮几上跪坐下来。
李稀童走到他左边坐下,忆情只好坐到了他右边。
中间的矮几上摆了些蔬果,一只茶壶,几只茶杯,一只小火炉,还有一个雕刻精美的木盒。
不必打开忆情便知,茶壶内已盛满从青要山取来的冷泉水。青要山有天下最清澈的泉,泉中有天下最滋养的水。木盒内分了九格,每一格分别装着不同的茶,均是今年的顶级新茶,有甜茶亦有苦茶。
甜茶之最为春霜,苦茶之最则是冷霜。忆情最爱春霜,李轻怒喜欢冷霜。她喜欢一切甜的东西,他好像只爱吃苦。
李轻怒正要用符纸点燃炉中的炭,忆情捻指召出一簇火苗,将火苗弹进炉中,黑炭瞬间变红。
李稀童发出“哇”的一声轻叹。
李轻怒取出三只茶杯,一一摆好。他打开木盒,捡了些春霜放进三只茶杯中。
忆情看着奋力燃烧的炭火,一时有些恍惚。她想,世事果真无常得很。从前,她与李轻怒,他们二人格格不入,见面必定眼红。没想到,今日却能心平气和坐在一起同煮一壶春霜茶。
茶水很快就开了,李轻怒一手牵了衣袖,一手握住壶柄,将滚烫的水分别倒入三只杯子,一杯递给忆情,一杯递给李稀童。
忆情吹吹杯面氤氲的热气,问:“你何时改喝春霜茶了?从前不是最喜欢冷霜的么?”
李轻怒一怔。
她等了好半天,没有听到回答,便扭头向他看去,却对上他一双怔忡的眼睛。
他的表情,有些奇怪。
猛然间,她反应过来。糟了,她怎么可以知道他从前喜欢苦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