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轻怒面红耳赤,看上去十分不爽。忆情却觉得十分的爽,被他强行扣留的郁塞之气暂时稍微得到了发泄,正琢磨再继续对他做点什么,让他的不爽再多些,李稀童恰到好处地摸出一张瞬移符,将她一道带离了此地。
真是遗憾。
“他很生气,你死定了。”李稀童走到她身边,两条毛毛虫似的眉毛揪成一条。
“气死他才好。”
李稀童叹口气,拍拍她的小腿肚子,“你不用怕,我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会救你的。”
“我谢谢你。”
“嗳,你可再不要去惹他了,不然我也没办法保你。”
忆情牙一龇,“我会怕?”
“我可不是在吓唬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李稀童招招手,示意她弯腰靠近些。
他的身长算上头顶那颗圆发髻,都还未超过她的膝盖,这样的身高差不适合说秘密。
但她不理,管它什么秘密,照旧挺身,抱肘,昂首。这世上没什么是值得她折节屈就的。何况她耳力好。
“萧京,就是昨日要抓你的那个人,后来你废了他一条腿的……”
李稀童仰着脑袋看她。
“……”
她等待片刻便失去耐心,长臂向下滑了半个圆,一把捞过小孩儿,直接往胳膊上一架。
现在一般高了。
也行吧。李稀童便接着说道:“那条腿再不能长出来啦,本来是能的。”
这个忆情自然知道,是乐神族不同于别人的能力——在化人形之前,肢体受到伤害能够自愈。
“你爹干的?”
李稀童点头,“所以,莫再去惹他,知道么?”
原来李轻怒出门是干这事去了,他在报仇方面一向是雷厉风行的,意料之中,她并不惊讶,只是奇怪。
未化人形的乐神族,其肢体自愈能力堪称一绝。失去一肢,不用多久便会长出新的,断一次,长一次,源源不绝。
他是如何让萧京的腿再不能长出的?有些意思啊。
“呵呵呵,还是那样调皮!”胡伯喘着气跟进来,边笑边擦汗。
说归说,这老头总盯着她看做什么?好像调皮的是她似的。
猢狲们手捧菜肴鱼贯而入,整间屋子霎时香气扑鼻。
“快快,快过来!”胡伯冲她招手。
忆情扫一眼,满桌皆为珍馐美味,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也不客气,几步上了桌,只管大快朵颐。
没吃几口,便听到一连串脚步声,急匆匆逼近她。她轻轻哼了声,李轻怒这厮终于还是忍不了,来找她算账了。
不自量力,她想。
让他不痛快的方法,她有一麻袋。
她扫一眼满桌的菜肴,在李轻怒踏进门的刹那,夹起一片鱼。她坐在面朝门的位置,看着李轻怒疾步向她走来,举筷将鱼片一点点往嘴里送。
雪月鱼就得细品。
这种鱼肉质细腻嫩滑,鲜中带甜,世间极品。但捕捞极为不易,因为它们游长在昆仑渊,昆仑渊中全是弱水,连最轻的鸿毛都会沉下去。
七部众界之中,无人不爱雪月鱼,李轻怒是个例外。他见不得这道菜,也见不得有人在他面前吃这道菜。
天王对这个唯一的弟弟极为疼爱,天后设宴,必有雪月鱼,但只要李轻怒也在宴上,这道菜便不会在菜单上出现。
“我……”他走近她,踟躇着开口。
胡伯先急了,下意识上前几步隔在二人之间,挡住李轻怒的视线。几乎同时,李稀童从凳子上蹦起,飞也似的奔向李轻怒,一把抱住他的腿。
“不必如此,我没事。”李轻怒对胡伯道。
胡伯犹豫片刻,缓慢移动双脚,站到一边,李轻怒又出现在忆情的视野中。
他像是将将从水里爬出来,衣裳穿得并不十分齐整,里面大概还是湿的,水不住地洇到外袍上。发髻也是随意挽的,不仅凌乱还在滴水,发簪倒还是原来那根。在他脸上,方才因发怒而生出的红润还没有完全消失。
“阿爹身上好多水啊!”话虽如此,李稀童仍紧紧抱住李轻怒的腿。
李轻怒任由他抱着,“你不要闹,我有一些话要和她说。”
“等会儿再说也行的,阿爹不如先把水擦干。”
“等不了。”
“……”
下一瞬,李稀童手脚并用,挂在了李轻怒腿上。
胡伯忙道:“小天君莫怕,天君是不会伤害她的。胡伯可以保证!”
“只是说几句话?”李稀童将信将疑。
李轻怒点头,“只是说几句话。”
“那你说吧。” 李稀童熊猫抱树似的。
忆情当着李轻怒的面又夹起一片鱼,面上虽不改色,心里却有些后悔了。
这小心眼儿果真水蛭一般,委实难缠。
冷静下来一想,她其实犯不着发那通火的。就她刚刚对他做的那些事,够他将她挫骨扬灰几次的了。既然知道他心眼小,何必又去惹他。
管他呢!他若纠缠不休,她也就只能奉陪到底了。就是可惜了这盘鱼……
迎着她挑衅的目光,李轻怒却和和气气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你。”
“昨夜去了不干净的地方,见到了不干净的人,碰到了不干净的东西,所以才会浑身难受。”
“不是因为你才洗的。”
他微微弯腰,食指点点李稀童的头,“我说完了,你下来。”
他脸上的红润彻底消失,唇角隐隐现出一丝笑意。
“啊哟,天大的误会。小天君快下来,快下来!”胡伯堆了满脸的笑,将一脸懵逼的李稀童从李轻怒腿上摘下来,放在了同样一脸懵逼的谢忆情旁边,“快,趁热吃,凉了可就没这么好吃啦!”
李轻怒离去许久,忆情还不能从震惊中回过神,这种冲击不亚于她刚知道李轻怒有了一个能打酱油的孩子。
还是李稀童先回过神,他拍拍胸,“看来,阿爹今天心情很好,这笔仇他是不准备向你讨回来了。不过,还是不可造次,他并不总是有今天这样的好心情。”
搞了半天,竟是错怪他了。洗澡洗到一半匆忙赶来向她解释,仪态也顾不得,这忽如其来的尊重让忆情倍感受用。
他要收她做灵兽,也真是诚意十足……
芥蒂一除,便似雨歇天霁,忽然间天高地阔,胃口更好了,一顿风卷残云。
她吃得如此有滋有味,以至于李稀童产生了一种错觉,今日的饭菜似乎比平日的更香,一时食欲大增,也跟着海吃起来。
胡伯远远看着,过了一会儿,转过身去抹了抹了眼。
等李轻怒收拾整齐,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回来,桌上的吃食已经所剩无几了。
李稀童打了个饱嗝,放下筷子,邀请李轻怒一道用餐。
“哦,我方才已另吃了。”李轻怒道。
那么大盘雪月鱼大喇喇摆在桌面上,他会回来和他们一起吃才怪!
“哦——”李稀童指着装雪月鱼的那个空盘子,“阿爹,这鱼可好吃了!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鱼。”他的语调要比寻常高那么一点儿,甚至带了一丝小孩儿特有的娇脆。“可惜你没吃到。”
李轻怒笑笑,“日后多的是机会。”
忆情将筷子往桌上一撂,心里白了他一眼,骗小孩天打雷劈。习惯性地抓起桌布正要往嘴上揩,一旁的猢狲恰到好处地递上半湿的巾子,她一顿,余光瞟向李轻怒,看不清他什么表情,片刻之后,终是接过了湿巾。
又听李稀童道:“阿爹,你上次给我画的瞬移符用完了,你再给我画一些吧。”
李轻怒应了。符要在书房画。忆情便随他们去了书房,正好她对他画符有些兴趣。
这是忆情两辈子头一次踏进李轻怒的书房。老实说,从前,对于李轻怒的书房,她是有过好奇的。
阿爹曾教她,像李轻怒这样无懈可击的人,要找到他的弱点,大概可从其书房下手,因为那可能是他唯一袒露自我的地方。
后来李轻怒向天王自请封山,她连休与山都进不去,更不要说他的书房。
没想到,死后阴差阳错,把死前没能做到的事给办了,只是,她却没有当年的斗志了。
这是一间再简单不过的书房,单调,干净,一如他本人的无聊。
一张书案,两个书架,一口半人高的大粗陶缸。书案靠窗,桌面上一个细颈瓷瓶,里面插着一根光秃秃、虬曲苍劲的血腊梅枝。粗陶缸中插了些大大小小的字画卷,有些装裱成轴,有些没有。
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除了那口缸。他一字千金,一缸字至少万金吧……
那支血腊梅也值些钱的。当年书院结业考试,她抽到的试题是去搏兽丘折一支血腊梅。她出一百颗灵石找了个人替她去,本来都谈妥了,哪知道临行前那人狮子大开口要两百颗,她一怒之下就自己去了……
李轻怒自书架上取下一沓褐色的藏经纸,走到书桌后,将纸铺到桌上,向在桌旁磨墨的李稀童伸出一只手。
李稀童嘴角抽了抽,极缓慢取下腰间垂着的布袋,从里面掏出一颗黄色的灵石,摸了又摸,终是放在了李轻怒手掌上。
黄灵石又称作符纸灵石,是画符的灵魂,未加符纸灵石画出的符纸,便是废纸一张。
忆情鄙夷地看着他,是不是亲生的啊?没见过这么抠门的爹,抠死算了。
李轻怒一声干咳,在圈椅中坐下。接着,将灵石扔进一个小石臼中,捣了数十下,将捣成粉的灵石倒入李稀童刚刚磨好的墨中。又从袖笼摸出一支黑玉管笔,笔尖在砚池中舔了舔,又舔了舔,又舔了舔……
忆情干瞪着他,险些吼出声,你倒是画啊!
“舍不得?”他问李稀童。
李稀童叹气,点点头,“攒了好久的。”
“委屈吗?”
“那倒没有。”
“画符的灵石要你自己出,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李稀童答:“明白的。”
“那你说说,为父为何要这么做?”
“阿爹此举,意在督促激励我早日自己学会画符。我天资薄弱,出了休与山,谁都能杀死我。靠阿爹终不是长久之计,惟有勤学苦练,早日学成本领,超过外面那些人,才能好好地活到寿终正寝那一日。”
“嗯,正是如此。”李轻怒满意地点头,看忆情一眼,开始在藏经纸上笔走龙蛇。
那一眼,似乎意味深长。忆情一头雾水。
看她干什么?他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