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落入死对头手中怎么着也得警醒些,甚或夜不成寐,忆情这一觉却睡得沉,直到天光大亮方才醒转。
一睁眼便看见一颗圆溜溜的歪脑袋,被一只小胖手支着,正目不转睛盯着她看,肉乎乎的脸蛋显出一种与年龄十分不符的深沉,和夜里闭眼哭着喊娘的小娃相去甚远。
大眼对小眼一刻,小眼的主人开了口。“我翻了一早上典籍书册,也没找到哪本书有你这样异兽的记载。你究竟是个什么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忆情没好气答道。说完,忽地一哽。
李稀童也是一愣。
两人彼此对视,眼见李稀童的一张嘴和两只眼缓缓地越张越大,忆情彻底醒了,一个激灵翻身跳下床,一巴掌罩上他的嘴,将他未来得及出口的惊呼堵了回去。
“不许叫!”
“不许告诉你爹!”
“不然——”
忆情死死按住他的嘴,另一只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嗯?不想死就眨眨眼。”
李稀童眨了眨眼。忆情收回手。
李稀童面上已不见惊讶之色,看上去有些高兴,“可是,我们之间连了如影随形符,这时候杀我,你也会死。爹爹昨天说的,你也听到了吧?”眼见忆情一只大掌又要盖过来,忙道,“我爹不在家。”
“不在?”
“胡伯说他夜里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忆情一颗心放回肚子,一时觉得口干舌燥,一扭身往小圆桌走去,抓起桌上的茶壶便往嘴里灌,满满一壶茶水顷刻间全进了肚子,一滴不剩。牛饮完略作回味,觉出股久违的独特的甜醇。
李轻怒什么时候也喜欢甜茶了?他从前不是只喝苦茶么……
中衣下摆被扯了扯,忆情低头,李稀童怀里抱了双皂色短靴,“阿狲连夜为你做的,快穿上。”又从短靴内掏出一双簇新雪白的足袋递了过来。
她目光转向自己的双脚之上。这么多年,头一次有意打量自己的脚。
死的那日,她也是这般光着一双脚,踩在东皇山冰冷刺骨的雪地上。
白欢那日又来中皇山看她,带了她最爱的春霜茶。为了龙蛋,她从东皇山搬回中皇山,不眠不休地守了两年,再过几日,小家伙便要破壳而出。
白欢向来不喜她,素日在东皇山时常找她麻烦,有了龙蛋之后却忽然对她亲热起来,常常过来看望她,阿嫂长阿嫂短地叫她。她想得简单,把白欢态度的改变归于龙蛋,她以为白欢与她一样,把这孩子当作心肝宝贝,便不再防她。
她喝了白欢带来的春霜茶之后便沉沉睡去,等到夜里醒来,龙蛋已被白欢扔进炎火山。炎火山的火日夜燃烧,火中带雷,狂风暴雨也无法浇灭,能焚万物。她来不及穿衣穿鞋,赶到炎火山,龙蛋已经灰都不剩了。
龙蛋的壳先烧裂,那孩子被迫提前破壳而出,在这世间第一眼见到的却是炼狱。又被迫出生即化人形,这样的天人,是七部众界最孱弱的存在,烈火之中撑不过一息。
他若与他的母亲一样先天残缺,只有一条命,痛苦不过一息之间。若他是两命天人,这样的炼狱便要体验两回,若他是三命……
这百来年,她一双赤脚满地跑,不知不觉脚背脚底早已结满伤疤,布满又厚又坚硬的茧,冷热不侵,穿不穿鞋其实也无甚分别,只不过,穿了或许便有些做人的感觉了。
她接过足袋和短靴,拉出圆凳坐下,正要穿,李稀童指着足袋,十分贴心道,“要先穿这个哦。”
忆情:……
李稀童蹲下来,伸手在她脚背上轻轻地摸摸,“以后,不会再添新伤啦。”
忆情用脚背推开他的手。小坏胚,休想感化她。
猢狲的手艺不错,大小正合适。忆情站起来走了几步,有些不习惯,其实不如光脚时那般无拘无束,但往后踩砾石、踏荆棘时再无所顾忌。做人便是如此,要心安理得享受保护就要心甘情愿接受束缚。
李稀童抬手一指,“喏,还有新衣,你的。”
忆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床尾立着的衣冠架上挂了件暗灰织金的锦袍,她走过去,手背一拨,触了满手的柔滑,四只袖管如水波轻漾。
好贵的袍子,贵得大大出乎忆情的意料。
布料中织入的金丝是帝台之棋拉成的丝,帝台之棋产于天帝山,柔韧无匹,拉成丝编入织物之中,便是这世上最坚韧的布料。
她从前只见过用这种布料做成的高阶软甲,小小的一件马甲,售价高达上千灵石。至于眼前这样全身织金的衣裳,她从未见过,不会有人像李轻怒这样挥霍。
李轻怒这只铁公鸡,为了收服她,让她心甘情愿做他儿子的灵兽,竟不惜下这么大的血本。她要真是只自生自灭、头脑简单、没见过世面的野兽,不出几个回合定被他降服。
这阴险的,狡诈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男人,让他知道她是只会说话的兽,更没可能放她走了,她得赶快跑。
说跑就跑,单手将李稀童后领一提,拎着人便往外冲,几步奔至紫藤树下,却忽然发现无路可逃,抬头茫然四顾,巍巍群山环绕。
她怎么忘了,这里是休与山,出入需要李轻怒的传送符。
汩汩的微响传来,忆情举目看去,几丈开外的桥头闪现一个蓝光传送阵,李轻怒踩着熠熠蓝光走了出来,白狮默默跟在后头。
手一松,李稀童啪嗒掉落下来。
李稀童猴子似的蹦起来,往李轻怒的方向急蹿而去,将要到身前时两臂一展,紧紧环抱住父亲的双腿。
与此同时,忆情感受到一股强大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她,犹如一支拉至满弓后射出的箭,以破空之速飞向李轻怒。
她一时不备,险些失去平衡摔倒,疾疾张开双臂,瞬间已至李轻怒身前,重重撞上他的身躯才止住。
李轻怒没能承受住冲击,身体踉跄后倾,三人齐齐倒下。她下意识将他搂住,两手扣住他的肩,两手环抱他的腰,左腿支出弓步,略一用力便扭转局势,将人拉了回来。
转眼懊悔不已,她这是在做什么!顺势压死他不就解脱了?压不死也给他压个半身不遂,拉他干什么呢!
耳边,李轻怒闷闷地抽了口气。
怀里这具身体忽然间绷紧,与她相贴的部分变得僵硬无比,同时一股浓郁的天神香充盈在四周的空气中。
李轻怒他,生气了?
他生气的时候,身上会不断溢出天神香。越生气,香味越浓。这还是从前她将他惹毛之后,听他亲口说的。
她放开他,后退两步。
李轻怒厌恶一切身体接触,深恶痛绝。她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这厮气得耳根都红了呀。
“爹爹去哪了?”李稀童见到父亲,颇为欢快。
李轻怒拍拍他的脑袋,示意他松开自己的腿,“出去办了件小事。你们在做什么?”边说边将忆情从头到脚扫一眼,目光停在她的脚上。
忆情盯着李稀童,随时准备以武力阻止他告密。
“我们在玩。”李稀童摸摸鼻子。
“玩?”李轻怒收回目光,他看上去好似不大信,却也不再多问,只道:“玩得开心么?”
“开心极了。”
“开心就好。”他踅足前行,一步两步,步伐渐疾。李稀童跑着追上去,“爹爹呢?今日可还高兴?”
忆情被迫尾随他们。
李轻怒嘴上答着“高兴”,却并未让人感受到他的高兴。他似在极力忍耐,极不自在,脚步十万火急,像是一匹被人点着了尾巴的烈马。
他径直往瀑布下的水潭疾奔而去,边走边解腰带。胡伯带着两只猢狲迎上前,“天君——”
李轻怒飞快脱下罩袍,连同腰带一并扔向胡伯怀里,一身中衣跳入潭中。
水花声中,忆情听到一声长长的、微不可察的、如蒙大赦的呼气声。她无语地看着他。她是什么脏东西吗?
“胡伯,先带他们走。”
胡伯称是,将长袍和腰带搭在左臂上,右手牵起李稀童的手,“小天君哪,该吃饭啦!走!胡伯让猢狲做了好吃的!”又笑盈盈对忆情道:“您也随我来,这半天没吃东西,该饿了吧?”
老头和颜悦色的像极了从前,忆情奇怪他态度的转变,微一恍神,足下默默随他走了几步。他又忽地止步,左臂展开,晃一晃上面挂着的衣带,问李轻怒道:“天君,这要如何处置?”
李轻怒不假思索,“烧了。”
“是。”
至于吗?不过就被她抱了一下,她身上是有瘟疫吗?忆情难忍怒火,她看着水里面的那个人,他的嫌弃,他的无礼,他的目中无人,他的一切都是那么令人讨厌。
她又走回水潭边。下巴昂起,眼神斜飞到他身上,在他不解的目光中纵身跃起,沉沉砸入水中。
巨大的水花骤雨般朝李轻怒倾泻而下,他落水狗似的仪态全失,发髻歪向一边,上面的簪子摇摇欲坠。整个人似受到不小的冲击,“你怎么……”
水潭并不太深,水刚到忆情的肩膀处。她还从未见过李轻怒这副失态的模样,既觉得稀奇,又深觉不够解气,恶意满满地一步步逼近他。
近到连他睫毛上挂着几颗水珠也一目了然才停下来。他目不转视看着她,胸膛的起伏几乎停滞。她不怀好意地想,还不够。
手一抬,掌风轻轻一送,那簪子便滑落下来。
李轻怒满头湿发水草般铺泻而下。
她接住簪子,揾在掌中半刻,将它往他中衣领口一插,塞了进去。簪子贴着他的胸膛下滑,从中衣掉出,咚的坠入水中。
自焚去吧!
他层层布条包裹下的喉结往上一翻,整个人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