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清远侯府。
穆云轻一身夜行衣，身姿几个起落，人已是进了清远侯府的主院。
主院的大堂内几根蜡烛的微光若隐若现，穆云轻眉心微皱，随即径直上了主屋的屋顶。
动作很轻地掀开瓦片的一角，主屋正中，赵煜安一身墨色大氅，坐在宽敞的大椅中，一手撑着扶手，一手放于桌沿，神色悒悒，不知在想些什么。
屋中极暗，只点了两只蜡烛，又明显被拨了芯，蜡烛只发出极其昏暗的幽光。
穆云轻不知道赵煜安什么时候还多了这种毛病，但她此次前来，本也不是为了赵煜安，见主屋中并无什么稀奇的，便要将瓦片盖回，去寻她要找的人。
夜风吹过，穆云轻盖回瓦片的手顿在空中。
主屋下的侧门被同样一身夜行衣的男人无声打开，又闭合。
穆云轻屏住了呼吸。
主屋中，赵煜安已是站了起来。
身着夜行衣的男人个头明显要比赵煜安高出许多，此时居高临下看向赵煜安，声音极淡，低道：“主子说，你这几日进宫去住。”
“进宫去住？”
赵煜安不自觉扬高了声音，可很快又在黑衣男人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将声音压了回去。
黑衣男人说完，转身便欲走。
赵煜安一时情急，伸手便拽住了黑衣男人的袖子。
进宫去住？！
他父亲可是罪臣。
他是罪臣之后！
皇上之所以还留了他的清远侯位，纯粹是当初裴言川的求情，念他年幼。
进宫住几日？
徐寿难道以为他是裴言川吗？
深得帝心，想入宫随时便入宫，想住几日都有人安排。
他不过是个闲散侯爷，便是宫中宴会宴请群臣，现在都还轮不到他。
“我怎么进宫？”
赵煜安的声音不由有些急了。
黑衣男人看向抓住自己衣袖的手，厌恶地皱了皱眉，随即男人抬目，看向赵煜安，道：“这就要看清远侯你的本事了。”
说着，男人抬手，避开了赵煜安伸出来的手，抬步便向外走去。
“主子说了，他不养废人。”
黑衣男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赵煜安立在原地，张了张嘴，神色一时有些呆滞，可很快，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狠狠地向地上啐了口。
废人？！
他么？
他赵煜安可不是废人！
他赵煜安可是最后的赢家！
徐寿又如何？
最后还不是成为了他的手下败将，被他一举揭发，永世不得翻身？
如今，他赵煜安不过是暂时虎落平阳罢了。
“龙困浅滩被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赵煜安突然仰起头，高声呼道，声音悲愤：“被犬欺啊被犬欺！”
穆云轻趴在屋顶盖上，待那黑衣男人走远后便放下了瓦盖。
赵煜安于武艺一窍不通，她直接一走了之，也并不会惊动赵煜安。
何况，她也无意观看赵煜安后续的反应，无非就是恼羞成怒，气得摔桌子，砸东西。
可在听到房内赵煜安那高声的呼号后，穆云轻的身形还是有了片刻僵滞。
她这是……听到了什么？！
虎。
龙。
赵煜安么？
-
身形起落，在几个院落中寻看，穆云轻微抿住唇，即使并不愿见，但事实却就是，芸芸，果然被赵煜安安排在了她当初所住的那一间小院。
夜色已深，穆云轻掀开屋顶瓦片的一角，芸芸，已经睡了。
迷药的药粉顺着瓦盖被穆云轻洒落，她也与此同时屏住了呼吸。
一炷香后，穆云轻轻手轻脚从侧门进了屋，并很快转进内室。
屋院中的景致与她当初住时并无二致，便连值守的丫鬟也只有一个，此时睡在外间当初春晓的位置。
穆云轻胃中没来由地觉出一阵翻涌，沉闷而压抑的氛围仿佛再一次在这间小院将她圈裹住，不同的是，当初，她是别人的替身。
如今，她是被当作替身的那一个。
一盏茶后。
黑色的身形再一次在清远侯府院中起落，只是，与来时不同，这一回，黑色的身形左右臂的臂弯各揽住了一个被卷。
又是一盏茶后。
清远侯府后巷一处偏僻的角落处，看到巷口终于出现了自家小姐的身影，芷荷眼睛都瞪圆了。
今日白日宫中出了那样大的事，少夫人自请和离到了皇上面前，大公子又不知去了哪里，一整日都不见人影。
偏偏傍晚，小姐又说今夜要出府。
她不过是个丫鬟，自是不怕黑，可眼睁睁看着小姐一个人进了清远侯府，又是半晌不见出来，叫她如何不担心？
穆云轻将两个被卷放进了马车内，随即一个翻身，便驾上了马背。
“芷荷，坐稳了。”
回到崔府，将芸芸和她的丫鬟安置在侧屋，穆云轻拾步进了自己房中。
刚刚掀开门帘，一道银白的团子便朝她扑了过来，穆云轻眼疾手快，将银狐抱进怀中，随即轻斥道：“你的伤还没好。”
“跑什么？”
银狐的前肢搭在她的小臂处，头则是抬起，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向她。
穆云轻抬手，轻抚了抚它柔软至极的毛发，原本崩直的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芷荷立在一边，看到自家小姐的神情变化，忍不住微松了口气。
小姐进到清远侯府后发生了什么，她无从得知，小姐因何要将两个姑娘带回崔府，她亦并不知晓，总归她是小姐的丫鬟，听小姐的吩咐便是了。
可小姐自从出了清远侯府，神情便始终崩着，往日里惯来含笑的眉眼也仿佛覆了一层寒霜，她却是绝不会看错的。
穆云轻坐在软榻上，和银狐玩了一会儿，感觉到有些困了，便熄灯上了床。
夜色中，想到方才在清远侯府意外撞见的那一幕，那黑衣男子口中的主子，当是徐寿无疑。
想要让赵煜安进宫去住，目的，也必是为了温妗能制出的能够治好太子心疾的药。
这般简单的道理，她都能想得清楚，裴言川，也必是能够想清楚的。
今晚，在清远侯府，她看到江跃了，裴言川的暗卫头目。
江跃也必然是看到她了，只是不知，他有没有看到，她在听完赵煜安屋中的密谋对谈后，还去到后院，掳了芸芸。
这样也好。
免得她还需要将自己今日所见，去告知裴言川。
……
三日后，汾阳王府。
“南越此时想要和我大魏和谈，所图为何？”
崔仲皱眉，看向手中信纸，声音冷然。
裴言川目光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幼时读到《诗经》中的这一句话，只觉匪夷所思，如今，他却已是足有七日不曾见到过她。
早知那晚她会夜潜清远侯府，他便该亲自去探清远侯府的虚实。
也能顺道见她一面。
“世子，清远侯求见。”
侍从的声音在此时在屋外响起，打断了裴言川的思绪。
裴言川回过神，听到是赵煜安想要见他，想到江跃那晚同自己的回禀，神色已是冷了。
“让他进来。”
裴言川的声音很淡。
半刻钟后，赵煜安在侍从的指引下迈进了主院正屋。
想到这几日来为了徐寿的“进宫住几日”苦思冥想找出的借口，赵煜安看向端坐于上首之上的裴言川，在心底深吸了口气。
“有事？”
裴言川的目光扫向下首的赵煜安，淡声开口。
很淡的一眼向下扫过来，不经意却难掩通身的气度与风华，赵煜安藏于袖中的手紧了紧，早晚有一日，坐于上首，矜贵而重权在握的那个人，会是他赵煜安。
“表哥，那日是我错了。”
赵煜安向前一个揖礼，随即毕恭毕敬地道：“是表弟想差了，不该惦记不该惦记的人。”
“煜安与崔家小姐云泥之别，之前是想差了，这才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那日冲动，又在表哥面前大放厥词，是煜安不懂事，表哥别同我一般见识。”
赵煜安说着，又是一揖，声音惭愧，仿佛真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裴言川目光看向下首，在赵煜安的身上停了片刻，随即，漫步经心点了下头，似有若无地“嗯”了声。
赵煜安只觉胸口憋了一口气。
裴言川这是什么态度？
到底知晓自己此刻是有求于人，赵煜安的头愈发地低了些，声音也愈发诚挚：“煜安想通了，知道自己错了，今日特来向表哥道歉。”
裴言川看向下首的赵煜安，神情间不由多出了几分玩味，随即，他点了下头，道：“人孰无过？”
“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表弟既然知晓自己错了，可不仅是要向我道歉，还要去崔家，向崔家的小姐赔礼。”
“表哥说得是。”
赵煜安头埋得愈发低，声音亦是愈发地诚恳，可借着低头的遮掩，眼中却有冰冷的恨意，丝毫无法掩藏。
“表弟还有事？”
裴言川微侧过头，看向屏风后，想到方才晋安听到他让赵煜安进来后，便转向屏风后，对赵煜安避而不见，不由微叹了口气。
温妗那日在宫中御前所言，他亦听闻了。
“煜安听闻。”
赵煜安说至此，神情间露出了几分踌躇：“妗妗在御前说起，想同崔仲和离……”
“此事还未定。”
裴言川开口，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
“煜安同妗妗青梅竹马，若是她真的……”
“此事尚未有定论。”
裴言川开口，再一次打断了赵煜安的话，语气亦有些重了。
可赵煜安却像是丝毫未有听懂裴言川的言外之意般，径直朝上首的裴言川跪了下来，恳切地道：“煜安听闻，妗妗此时人在宫中。”
“不知表哥能否让煜安进宫，见她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出自 秦诗经·国风·郑风《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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