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只做崔家的女儿……
穆云轻一时不知该要如何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
仿佛处在大雾之中,困顿着找不到方向的行客,偶然间抬起头,却看到了挂在天际的北斗星云。
副尉。
纵并不是多么大的军中官阶,可却真的……能够记在她穆云轻的名下吗?
裴言川的眼神肯定,无半分开玩笑的意思,穆云轻却只觉心中仿佛惊起波涛骇浪。
她强自稳住心神,顿了片刻后,开口,试探地道:“燕北军中有军规,不得有女子出入。”
“那是父王统帅燕北军时的规矩了。”
裴言川听到穆云轻的话,眼中不自觉浮现出笑,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里的懒散,漫步经心地道:
“以往宫中也没有女官。”
“如今宫中大小事宜,却是半分离不得尚宫、尚仪局的人。”
“前朝时亦有郡主镇守边塞,手下娘子军半分不输男儿。”
“皇叔对于本朝开此先例,亦是喜闻乐见。”
“端看你想不想?”
裴言川剑眉微扬,看向她时的眼神隐含鼓励,穆云轻却只觉心跳得厉害,她并不曾听闻前朝那位镇守边塞的郡主的事迹,更未曾想过要如同裴言川一般成为三军的统帅。
但她知道,她其实,从来都不想离开军营。更不愿从此以后,只困于内宅。
回到崔家的一个月时间里,她其实很羡慕温妗,能去做她喜欢做的事情,妙手回春,治病救人。
也常回想起自己曾经在军营中那些纵马飞驰,挥舞长枪的时日。
穆云轻抿住唇,压住心中涌起的雀跃欢腾,轻声道:“我过几日给将军答复,可以吗?”
裴言川颔首,桃花眼弯起,笑道:“自然。”
“这不是小事。”
“你考虑清楚了,再同我说也不迟。”
穆云轻抬起头,夜色中,容颜俊美的男人上扬的桃花眼波光浮漾,可眸光微低,看向她时,眼中却带着浅淡的笑意。
穆云轻张了张口,万千想要说的话就在嘴边,到最后,却只郑重地道了句:“云轻多谢将军。”
她不知道意欲更改燕北军军规,又征得天成帝的同意,他从中出了多少力,但她至少知晓,如今,能够给她以考量的余地,自己去做这份选择,是他替她争取来的。
他甚至,绕开了崔家,让芷荷避开,单独同她谈及此事……
穆云轻眼眸微垂,只觉眼眶有些发涩。
落地有声的“多谢”,夹带着少女声音中的微颤,裴言川在这一刻,近乎是了然了她心中真正的想法。
并不算意外。
那样天赋的神力,炉火纯青又游刃有余的刀法,还有一旦过了心理的那一关后,刺向敌人时的坚定与果决,都并不是只在他的心里留下了烙印的。
于她,同样难以割舍。
裴言川不由回想起今日在女子围猎场中看到的那三头灰狼的死状,大内侍卫觉得惊异至极,他却知,那个时候的她,必然是酣畅而又淋漓的。
思及此,裴言川微颔了下首,随即唇畔微扬,笑道:“不必谢。”
“失去你,是燕北军的损失。我自然要多争取一下。”
-
半是调侃,又半是认真的话落在耳中,穆云轻直到迈进崔家所居客房的院落时,依然有些脸热。
她哪里……有那般大的本事?
转过转角,穆云轻抬步,准备回自己居住的院子,却见从正屋的方向,一个身影大步行来。
玄色锦袍翻飞,正是崔仲无疑。
穆云轻脚步停住,不一会儿功夫,崔仲便已是行至了她的身前,匆匆撂下一句“父亲母亲在正屋等你”,便头也不回,大步踏出了宅院。
穆云轻有些不解,可当她行至正屋,看到屋内垂首立于一侧的芷荷,心中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崔颐与容颖坐于堂中,神色间俱是忧虑,温妗坐于下首,却是低垂着头,看不清她的神情。
见到她进来,容颖站起身,径直来走到她的身前。
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确定她确是无碍后,才拉住她的手,温柔道:“云轻莫怕。”
“晋安已去找了那清远侯。”
容颖说着,素来温柔好脾气的脸上不由也带上了几分怒意:“这是要做什么?”
“是当我崔家的人死绝了吗?!”
穆云轻神色间不由露出一抹笑,为容颖对她的关心。
芷荷将今日之事告知崔家夫妇,她并不意外,因而,自也谈不上怪罪,见容颖呼吸起伏,显是仍在气头之上,穆云轻不由开口,安慰道:
“不妨事,女儿也并未吃亏。”
听至此,想到听芷荷说起,女儿一脚将那赵煜安踢翻在地,容颖神情中不由多出了几分复杂。
相比于在围猎场上杀了三头灰狼,救下许多的千金小姐比起来,将一个文弱书生踢倒,似乎也并算不上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了。
她本想回来以后问问女儿围猎场上事情的究竟,可尚未来得及问,便有许多的世家派人登门致谢。
她自要一一见过,待终于将这些人送走,想要问一问女儿时,却是听说,公主有请,云轻已是去了。
“晋安说,公主许是并非针对于你,其中有些误会。”
想到芷荷说起的公主待云轻并不友善,容颖开口,道:“他说明日会向公主解释清楚。”
穆云轻微怔,想到裴言川也是这般说,点头弯唇道:“好。”
想到方才大步离去的崔仲,她再次开口:“大哥他——”
“这事儿你不用管。”
容颖打断了她的话,硬声道:“让他去。”
穆云轻一时无言,索性也不再劝,总归,无论是身份,还是身手,赵煜安都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崔仲的。
“芷荷年纪还小,我当初把这丫鬟给你,考虑得不太周全。”
容颖拉着她的手,带她行至堂中坐在她的身侧,才又开口,问:“你觉得呢?”
芷荷闻言,却是瞬时抬起头,可到底不敢在这个时候说什么,今日,确是她没能护好小姐。
“芷荷挺好的。”
穆云轻闻言,却是笑了,随即道:“总归女儿自己有功夫在身,也不惧那些个宵小。”
况且……
她平日里看着,芷荷动作灵活,倒是极好的学武的苗子,只是不知,她自己愿不愿意。
容颖闻言,却是欲言又止。
以往她听崔仲提起女儿女扮男装从军之事,并未想得太多,只当是被迫之举。
可如今回想,再想起女儿今日谈及斩杀三头灰狼后波澜不惊的神色,心中不知怎地,只觉难以安定。
何况……
“要不,把我身边的初蕊给你?”
初蕊跟在她身边多年,是个老人了,在云轻身边,也能让她放心些。
穆云轻闻言,却是不由蹙起眉。
她一个人行走惯了,当初容颖想要多给她几个丫鬟服侍她时,她便不想要。
可到底,东都贵女的衣裳首饰,她并不算了解,也不想一意孤行,从而出了什么差错,让旁人看崔家的笑话,这才选了芷荷。
如今……
一旁,崔颐却在此时开了口,道:“云轻自己有分寸,便还是芷荷吧。”
容颖回转过头,想说些什么,崔颐的目光却是落在芷荷身上,续道:“今日之事,阿颖让你过来,问你小姐可有出什么事?”
“云轻可有允你说了?”
芷荷张了张嘴,按理,她既已被指给了小姐,那便是小姐的丫鬟。
小姐早不是不知事的年纪,按理,若是小姐不让说的事,纵是夫人问起,那也是不好说的。
可她却……
今日之事,小姐虽未说不能说,可也并未说,可以说。
芷荷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容颖却是回头,看向崔颐的目光中隐有怒意:“云轻才刚回到崔家多久?”
“许多情况还都不了解。”
崔颐不语,只看向穆云轻,问:“这个丫鬟,你确定想要吗?”
穆云轻抬起头,看向上首崔颐的神色,又转向容颖,最后,轻一点头,道:“我挺喜欢芷荷的。”
-
与此同时。
赵煜安居住的别院上空,却是陡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芸芸缩在院落一角,眼看着一身玄色锦袍的男人眉峰似刀,神情冷肃,将一柄长刀直横在赵煜安的脖颈上。
而他的手,却是随手将赵煜安的右手丢至一边,嫌恶地皱了皱眉。
院落并不算大,男人一身玄衣,在夜色中却仿若是来自地狱的修罗。
“再有下次。”
崔仲的声音冷寒:“你信不信,我废了你的手。”
赵煜安的手腕以一种不正常的弧度垂落着,额头冷汗涔涔,听到崔仲的话,他抬起头,怒瞪向他,喝道:“我是皇上亲封的清远侯!”
“你敢?!”
“你大可以试试。”
崔仲声音漠然,慢条斯理地将手上沾染的赵煜安的血迹抹回到他的长袍上,随即,声音极淡地道:
“还有——”
“下一次,如果再管不住你的眼睛——”
“那这双眼睛,就也没必要再留了。”
赵煜安闻言一滞,随即反应过来什么,却是弯唇笑了起来。
他的脸色苍白,显是手腕疼到了极致,却依然扬起唇,笑道:“此次是我认错了人,你伤便伤了。”
赵煜安费力地抬了抬自己的右手:“可妗妗,我凭什么不能看呢?”
“我们青梅竹马,那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你却凭着手中权势横刀夺爱!”
赵煜安说着,激动起来:“你以为妗妗在意你吗?”
“我还是那句话!”
“她从来都不喜欢你这样心狠手辣的男人!”
“她的手,是救人的手!”
“不像你!”
“你就是个刽子手!”
赵煜安说着,剧烈的喘息起来,显是情绪激动至极。
崔仲神情不动,一双原本便幽黑深邃的眼眸一片冷沉,直到赵煜安挣扎着喊完最后一句,他才再次开口,声音极淡,问:“说完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