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两人俱是再不看赵煜安一眼，同时拾步，朝崔家下榻的客房而去。
身后却在此时传来赵煜安带着笑的声音，似是觉得极好笑，他甚至笑出了声，道：“表哥倒是好福气。”
“前有利班的郡主追来大魏要以身相许。后么，还有崔氏的嫡女——”
“啊——”
穆云轻并没有看清裴言川是如何动作的，听到赵煜安的声音回过头时，赵煜安身后老树的树干上，已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柄匕首，入木三分。
赵煜安同样回头朝那树干看去，正值初春，百年老树的梢头发出新芽，可那树干，却是极其粗壮的。
匕首的尖端全部没入树干，徒留尾端方便人手握住的一截，可见用力之大。
想到方才这匕首近乎是擦着自己脸侧飞过，赵煜安又惊又惧，骤然回转过头，怒瞪向裴言川。
可他的目光，却在接触到夜色中裴言川那冰冷而淡漠的眼神时，骤然一缩。
战场之上杀伐决断之人，眉眼间哪怕是不经意流露出的气势都足以令人震慑，更何况此刻，裴言川的目光看着他，淡得不带哪怕一丝的温度。
赵煜安只觉大脑有瞬间的空白，身体仿佛被定在了原地，半分动弹不得。
直到那一双身影走得远了，走出了他的视线，赵煜安才骤然回过神，随即倏然坐直了身子。
冷冽的气氛回暖，赵煜安也渐渐回想起了方才他那尚未出口，便被裴言川打断的话。
他嗤笑了声，缓缓站直起身，他不配，汾阳王世子与崔氏嫡女，在这讲究门庭的东都，到似乎是极般配的。
赵煜安轻“呵”了声，唇角微微上扬，怪不得啊。
怪不得不肯同意让云儿做他清远侯的夫人，原来尽是他一个人的私心！
云儿也是，有了高枝可攀，便再不认自己了……
想到方才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赵煜安的手骤然紧攥成拳。
他赵煜安想要的东西，从来便没有要不到的！
权势也好，女人也罢，最终都会落入他的囊中！
上一世如此，这一世，也必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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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敏此行来大魏，所图为何，我并不知。”
走出了一段距离，确保赵煜安听不到两人谈话的内容了，裴言川先一步开口，打破了沉默：“纵是真如赵煜安所说。”
“两国姻亲邦交，我也并不参与其中。”
裴言川话虽说得委婉，意思却鲜明。
因而，穆云轻不过思绪稍转，便明白了裴言川话里的意思。
“若是和亲，确是不宜嫁予前方三军主帅。”
穆云轻脑海中回想起前几日在兵书中看到的那一则，“高飞之鸟，死于美食，深泉之鱼，死于芳饵，前线之将，死于声色。”[备注1]
虽然她坚信，裴言川绝非书中吴王之流，但前线主帅，娶敌国郡主，纵是利班已向大魏称臣多年，亦是不宜。
裴言川闻言，神情却是一滞。
他转过脸，看到夜色中穆云轻说过此话后依然凝重的神情，仿佛利班郡主若是和亲嫁到大魏，必要防其有所图的模样，不由得失笑。
据他所知，利班王以及利班的几个王子对这利班唯一的郡主都是宠惯得紧，怕是一个比一个的不想让她嫁到大魏来。
此次之所以能够成行，怕也是利班王那个老狐狸看明了他对和亲无丝毫兴趣，亦对姜敏无意，这才容得姜敏至大魏一游。
“郡主今日说起的，要送我些旁的……”
想到今日在上首高台的情景，穆云轻不由转头，看向裴言川。
裴言川的表情微顿，随即点头，笑道：“她送什么，你收下便好。”
“若是实在不放心，问晋安，或是问我，都可以。”
他与崔仲俱是在燕北多年，与利班打过不少的交道，若是姜敏送的谢礼别有用心，自也能一眼便将其看穿。
眼见着身侧的少女闻言，唇畔微扬，笑着应下，裴言川嘴角不由带上了几分苦笑。
即使早便知晓，她待自己，从来都是如燕北众多百姓、燕北军中士卒一般，景仰爱戴。
固然又与他们不同，对他有真切的关怀与慰藉，可到底，并无其他……
两人之间再次静了下来，穆云轻想说的话在舌尖打了几转，终究开口，迟疑道：“将军……”
裴言川抬起眸。
“公主方才邀我前去见她。”
裴言川颔首：“我听暗卫说了。”
穆云轻一怔，随即续道：“公主问我，如何看待今日之事。”
裴言川眼眸微凝，却听耳畔穆云轻续道：“我答，若姜敏在东都遇难，恐燕北烽烟再起。”
裴言川转过头，身侧的少女神情慎重，眼中亦多出了几分忧虑，显然，不仅是因裴元瑾对她态度的转变，更是因白日里女子围猎场之事背后掩藏的图谋。
裴言川脚步停下，崔家的客房已然近在眼前。
“围猎场之事，并非是想让两国开战。”
裴言川开口，夜色中他的声音凉得似水：“是东都有人，在惦记一些不该惦记的东西。”
穆云轻闻言，一时愣住，裴言川的声音却是转缓，轻声道：“元瑾这些年不易，有些草木皆兵了。”
“我去同她说，不关你的事。”
穆云轻缓缓点头，心中疑惑却并未消，反而仿佛更糊涂了几分。
不该惦记的东西，那是什么？
况且，这又和利班郡主姜敏有何干系？
看出穆云轻神情中流露出的迟疑，裴言川微叹，随即目光看向立于她身后，规规矩矩低垂着头，仿佛自己完全不存在的丫鬟，轻声道：“我今日过来找你，是想问你一件事。”
穆云轻抬起头，随即便顺着裴言川的视线，看向了立在她身后的芷荷。
“芷荷，你先回吧。”
若是军中之事，芷荷确是不便知晓。
芷荷闻言，抬起头，却是明显迟疑了下，可到底是崔家自幼培养出的丫鬟，规矩近乎刻在了骨子里，很快便再次垂下头，屈膝行礼，道了声“是”，抬步朝崔家的客房内行去。
“你在燕北军中时，曾屡立战功。”
芷荷的背影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中，裴言川垂眸，看向身前的少女，一侧眉梢微扬：“按功封赏，你可想要吗？”
穆云轻没有想到，裴言川支开芷荷，竟是同自己说这个，一时微怔。
可她却是很快摇头，道：“燕北太平，是将军和军中万千将士的功劳，我并未做什么。”
纵是做，也不过是依靠上一世的那些记忆，替他省了些时间，走了些捷径罢了。
“你做了很多。”
裴言川眼眸微敛：“纵是不提那些——”
他说至此处，声音中明显带上了几分散漫，桃花眼微扬，睇了她一眼，道：“你提醒过我的事情。”
穆云轻动作一顿。
裴言川的声音却还在继续：“你参与设伏，射杀近百狄族头目，前线杀敌，更是刀下无数厉鬼。”
“且抓获蛛王，巧取毒液，这些——”
“放在军中其他任何士卒身上，都该赏。”
“也是你应得的。”
裴言川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言辞诚挚，神情却肃然，并无与她看玩笑的意思。
穆云轻下意识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
心却跟随着他的话，仿佛又一次回到了燕北塞外，那些在军中虽苦。却能让她自得其乐的日子。
原来。
那些她绕着弯子地想要让他知道的那些事，他并非……毫无所觉。
穆云轻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裴言川却先一步开了口：“若是不想说，便不说吧。”
“将来，若是想同我说了，我再听也不迟。”
穆云轻瞬时抿住唇，半晌后，方才开口，道：“多谢将军。”
她想，她该是，并不会有想说的那一日的。
并不想让他知道，在那个他所不知道的时空与世界里，他英年早逝，血撒燕北。
更不想让他知道，他曾经誓死守卫着的燕北土地，最终落入敌手，他曾经拼死守护着的燕北百姓，最终十不存一，四散漂泊。
她眼中的哀伤太重，裴言川看入眼中，心不由一缩，不自觉抬手，便搭上了她清瘦的肩。
肩头落下的重量让穆云轻回过神，她抬起头，朝裴言川弯唇笑了笑，随即岔开话题，道：“那些封赏，皇上赏下来，便当作军需吧。”
总归她现在认祖归宗，吃穿用度俱是不愁。
裴言川在她说话时，便已是不动声色收回了手，可听完她的话，他却是不由笑了起来。
沙场之上披坚执锐的三军统帅，此时脱下战袍，只着一件玉白色的锦绣长袍，笑起来时平添了太多的少年气。
穆云轻被他笑得有些脸热，她能得的封赏，比之燕北军需，确实是九牛一毛，微不足道，可到底……是她的一番心意。
“你能不能，替自己想一想？”
注意到她的不自在，裴言川很快止住笑，可话音里却仍带着几分笑意：“封赏是必然的。”
“只是如何赏，是我想要问你的。”
“按功封赏，你若是燕北军中士卒，是该升个副尉的。”
穆云轻眼眸微微睁大，裴言川的话也停了片刻。
“若是以后”，裴言川目光望向远处：“只想做回崔家的女儿，往事如烟。”
“那这些封赏，便只是封赏，不会说明缘由，只当是，将来为你添妆。”
裴言川下颌微低，目光看向她：“若是不想只做崔家的女儿。”
“那么，封赏的缘由，合该颁旨，昭告天下。”
“假冒身份从军是过，可过不掩功，封赏也许确实不如前者多，但副尉，却是实打实的八品武官。”
“你曾经立下的战功，也是实实在在地立在你的名下，在吏部依据造册。”
身前的少女神情渐渐怔忪，裴言川止住话头，望向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开口，桃花眼微敛，轻声道：“我想问的，是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高飞之鸟，死于美食，深泉之鱼，死于芳饵。”摘自《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