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穆云轻的大脑一片空白,飞来转去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果然赵煜安也是重生的吗?
温妗出现在燕北军军营,是受赵煜安所托来揭发自己的吗?
穆云轻僵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站在自己对侧,面容姣好,气质如兰的女子,只觉腹中猛地抽疼起来。
穆云轻下意识抬手,想要确认自己的易容眼下并无纰漏,右眼角下的泪痣也并没有露出来。
可手举至半空,她终是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不妥,顿了片刻后,若无其事地将手重新放下。
穆云轻抿住唇,看向温妗所在的方向,脊背挺直,面露戒备。
今夜,她便是要不见棺材不落泪了,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承认。
温妗看向方才直冲出营帐同自己撞到一处,一身士卒打扮的少年,眼中流露出短暂的疑惑,借着营帐内的暖光,她自是将方才少年的神色尽收眼底。
只是,温妗目光落向那与自己身量差不多高的少年,她并不记得自己过去见过这个人。
可眼前的人,却像是认识自己。
温妗眼眸微垂,随后温言问道:“请问郑挫署长是在这里吗?”
女子吐气如兰,声音温浅,穆云轻听在耳中,却是一愣。
营帐内传来脚步声,随即,穆云轻听到自己身后传来郑挫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却明显极是欣喜开怀:“妗儿,你来了。”
温妗闻言,微微颔首,随即笑道:“郑世叔。”
“来,快进来!”
“这蛛王的毒着实不一般!”
穆云轻退开一步,怔怔看着郑挫带着温妗,还有她身后的两个丫鬟从自己眼前进入营帐,只觉大脑顿顿地反应不过来。
温妗,怎么会同燕北军医署的署长有关联?
而且,依她方才所见,两人的关系明显不浅。
世叔……
是世交吗?
不过,无论如何。
不论温妗与郑挫过往有着怎样的渊源,眼下来看,她来到燕北军军营,倒不像是为自己而来。
穆云轻想到温妗方才看向自己的眼神,她并不认识自己。
是了。
穆云轻想到,温妗如今,还是旁人妇。
穆云轻抿住唇。
她方才乍一看到温妗,径直便想到了赵煜安头上,如今看来,倒是她反应过度了。
不知在原地立了多久,穆云轻缓过神,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衫不知何时竟湿了一片。
她定了定神,转身走回营帐。
只是,这一回,她没能再在营帐中继续呆下去。她刚进营帐,人还没在椅子上坐稳,沈周便从外面走了进来。
二话不说,便将她与黄宏赶了出来。
临出营帐前,穆云轻听到,营帐内,那道温柔的女声道了句:“沈叔。”
穆云轻垂下眼眸,她还记得东都的规矩,温妗是官家女,自己与黄宏两个“外男”在场,自是不合适。
只是……
听方才郑挫话里的意思,温妗是能解蛛王的毒吗?
穆云轻不由想到上一世时,赵煜安每每把一摞的医书摆在自己面前,希望她能多看看,便是因为温妗是前太医令李问安的外孙女,通医理,赵煜安想要让自己更像她。
回到自己的营帐,穆云轻躺上床榻,阖上眼。
她见到了温妗,今日方知,上一世,在她生命的最后五年,那将她改变了甚多的五年,是始终活在怎样的人的阴影之下。
一面之缘,不讲其他,单看气度,确实不负盛名。
如今,她又也许能救下张启。
只是,穆云轻眼睫微颤了颤,她却是真的……很不喜欢温妗。
……
残阳如血,北风呼啸着刮着劲草,军旗摇曳。
呼延婴一身黑甲,坐于中军营帐上首,眼底一片阴鸷。他紧盯向跪在营帐中央的死士,半晌,轻笑了声。
男人的笑意丝毫不达眼底,他开口,声音温柔至极,仿佛情人在耳畔的低喃,吐字却是极慢,一字一顿,问:“你说什么?”
死士头垂得极低,盯向地面,他自是不会傻到觉得主子没有听清他方才说了什么。
他更是清楚,主子的声音越温柔,心中便是越怒,而他的下场也会越惨。
早在知道那头出事,他便知,自己必是活不成了。
不过,想到世间再无那样的暗室,即便是死,他也不必同之前办事不利的死士一般,被几千只蜘蛛啃噬,直至将皮肉全部咬下,然后意识清明地等待自己的死期,死士心中微微一松。
呼延婴苍白的手紧紧攥起,眼底恨意翻涌。
裴言川。
沈周。
呼延婴口中无声地咬过这两个名字。奇袭利班,利班却早已枕戈待旦,裴言川亲自监军,他在前线偷袭不成,背后又被沈周断了大半。
呼延婴即使是个傻子此时也想通了,何况他本便是极聪明的人。
十二。
呼延婴呼吸起伏,表情阴沉,俊美的容颜上一片狠厉,甚至扭曲了几分他那精致至极的五官轮廓。
他算到了所有,甚至对他那位好父王用了药,让他在那晚变得格外冲动易怒,从而交出兵权。
却独独没算到,十二,居然敢背叛自己!
“蛛王呢?”
不知过了多久,呼延婴黑眸眯起,再次开口,问道。
三个字,无波无澜,落在死士耳中,却让他的肩膀无端一抖。死士不敢抬头,却依然感到主子迫人的视线压下,他压住声音中的颤音,强作镇静地回禀:
“蛛王被沈周手下一箭射穿。”
桌案上的茶碗被砸向地面。
死士将头垂得更低:“但蛛王还有口气在,被沈周活捉回了燕云关。”
蛛王被主子从小养在身边,听死士里的前辈们说,主子幼时被狄王软禁数年,无人作伴。
等主子再从那间屋中出来时,蛛王便在主子身边了。这些年来,主子对蛛王极尽爱重,亲自喂养,身畔之人便没有谁能越过蛛王去。
死士将后半句说完,脊背弯到几乎与地面平齐,心底只求主子听到他后半句话后,能怒意稍减,不求放过自己,但求能给自己个痛快。
不想,呼延婴闻言,却是倏然站起了身。
死士下意识屏住呼吸,营帐内却半晌没有动静传来,就在他以为主子不会再开口之时,上首却突然传来呼延婴那温柔至极的低喃,从齿缝间漏出:
“它不该被囚于笼中的。”
“若确无转圜之力,便该死了,才是最好的结局。”
死士听着上首呼延婴温柔至极却隐隐透出几分疯狂的话,一瞬间只觉不寒而栗。
呼延婴立于桌案前,微仰着头,望向中军营帐的顶梁,眼底一片暗潮翻涌。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却是勾起红唇,突地笑了起来。
起初他的笑声不大,只低低地回荡在营帐中央,可后来,笑声越来越大,竟是直飘出营帐外。
呼延婴大声笑着,笑弯了腰,笑得眼角有一滴泪划了出来,落向他身前的桌案。
裴言川。
沈周。
十二。
呼延婴在心中冰冷地碾过这三个名字,是他们,毁了他精心布好能逆风翻盘的一局棋!毁了他多年的苦心经营!
不知笑了多久,呼延婴的笑声终是止住,他低下头,用苍白瘦削的手指轻抚了抚袍角本不存在的灰尘,眼中异光闪动,温柔地问:“那个——”
“把孤的蛛王射穿了的沈周手下,叫什么名字?”
……
与此同时,利班王宫。
偌大的宫廷殿宇内,雕梁画栋,金碧璀然,不断有身着浅碧宫装的宫女鱼贯而入,布置酒宴。
王座正中,利班王举起酒杯,看向坐于一侧披白袍束银甲的裴言川,朗声笑道:“亏得世子提前预警,又出兵援助。”
“不然此次利班危矣。”
语罢,利班王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面朝东方,恭敬道:“小王代利班子民,谢大魏皇帝庇佑。”
利班群臣见王上如此,纷纷效仿,面朝东方,将手中酒杯举过头顶,随后一饮而尽。
裴言川下颌微低,亦是浅抿了口杯中酒酿。
“世子远道而来,将士们又都刚打赢一场大仗,不若在利班调整几日再回?”
“小王也可趁着时日,带世子在利班转转。”
利班王如今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平日里又极重保养,丝毫不显老态,此时坐于王座之上,头戴王冕,笑着奉承一旁的裴言川,面上不见半分勉强。
王座之下,利班王的长子却明显要年轻气盛得多,听得父王此言便有些沉不住气。
利班虽向大魏称臣,年年岁贡,但却依然是一国,父王也依然是一国之君,汾阳王世子在大魏再尊贵,再手握三十万燕北兵权,亦非大魏君王,何须父王这般的……
而听父王话里的意思,竟是隐有让裴言川巡视利班之意!
“不必。”
裴言川放下酒杯,将利班王长子的神情变换看入眼中,随即转目看向利班王:“明日一早,我便带兵回燕云关。”
“燕北军驰援而来,不宜久留。”
利班王闻言,面上不由流露出几分遗憾,随即道:“既如此,小王明晨率百官为世子与燕北军践行。”
裴言川微一点头,这一回没有拒绝:“伤重的将士们怕是要在利班叨扰几日。”
“那是自然,自然!”
“本该如此!”
裴言川的目光在利班王那张总是一派和气的脸上顿了顿,随即收回视线。
“皇伯父!”
下首却在此时传来一道女子的声线,利班王循声望去,下首不远处,一身粉色衣裙,面容娇俏的少女立于座前,巧笑倩兮:“皇伯父,此次汾阳王世子领兵而来,助我利班击退狄军。”
“敏敏不才,愿献舞一曲,以作庆贺。”
语罢,姜敏妙目流转,目光望向上首处一身银甲,身形颀长劲瘦的裴言川。
男人慵懒地坐于利班王略下的位置,长眉微挑,神情漠然,可那双宛如沉着夜色的漆黑双眸却是随意落向桌案的某一处,都像是含着情。
姜敏目光中不自觉露出几分痴然,她想,让那样的目光也能落到自己的身上。
利班王坐于上首,将姜敏此时的神态收于眼底,不由皱眉,他竟不知,自己这个侄女是何时存了这样的心思。
可以大魏汾阳王世子之尊,又怎会……真的如她所愿?
想至此,利班王不由开口,斥道:“胡闹。”
“你是利班郡主,便是真要献舞,也轮不到你!”
姜敏立于原地,听到利班王的呵斥,目光下意识飘向坐于他身侧的裴言川。
目之所及,上首处坐着的男人剑眉微敛,低头漫步经心地喝着杯中酒酿,修长指尖搭在杯沿,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她的话。
姜敏咬了咬唇,心中不由一酸。
只是……
要她便这样退回去她又着实不甘心。
汾阳王世子裴言川,并不常来利班,距他上一次过来,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情。
她盼了那么久,才见到他这一面,下一回,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想至此,姜敏心一横,看向裴言川所在的方向,声音稍扬,道:“敏敏愿献舞一曲,不知世子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