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声在此时在窗外响起,接着便是接连不断的炮竹声声。
哪怕裴言川话是笑着说的,细听之下似乎还带了几分调侃的意味,可穆云轻还是立时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垂首肃容道:“穆青不敢。”
裴言川眉尾微扬,刚要开口,便见对面的少年头垂得更低了些:“是穆青吃酒忘形,僭越了。”
裴言川目光微凝,看着对面少年垂首肃立的模样,不由微叹,他不过是一句玩笑话。
别说他看得出,穆青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便是穆青真想要有朝一日,身先士卒,领军作战,他也并不会怪罪。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如今镇守大魏南境的周将军,最初也只是父王手下的一员兵卒而已。
不过,见少年已是站了起来,神情自责,想到方才他口中的话,裴言川不由问道:“你为何,希望我统筹后方?”
他隐有猜测,不过并不确认。
穆云轻闻言,顿了顿,随后抬起头,认真道:“刀剑无眼。”
“刀剑无眼”,裴言川慢声重复,随即又问:“那你想正面迎战狄军,是觉得,前线的刀剑不会朝向你吗?”
“不是。”穆云轻手下意识握成拳,从她决定从军的那一日起,便早做好了再回不去的准备。
可裴言川不同。
“那就是觉得,刀剑可以朝向你,却不能朝向我了?”
说到这里,裴言川的话里终是没了散漫的意味,语气也淡了下来。
穆云轻抿住唇,半晌后,开口,低声道:“穆青听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燕北可以没有穆青,却不能没有将军。”
想到上一世裴言川战死后,狄军入关,燕北上下的惨状,穆云轻眼睫微颤。
“千军并不易得。”
“难求的将,也必不是临敌时还要躲在自己手下兵卒后的将。”
裴言川的神情是少见的严肃,他看向对面的少年,声音微沉:“这样的想法,以后不要有。”
……
与此同时,狄族草原。
王帐内,此时挤满了人。
一盆盆的血水被人端出去,又不停地有珍贵的药材被送进来。
七八个大夫在床榻前忙前忙后地为床榻里的人诊着脉,可细看之下,有几个大夫额上已是沁出了冷汗,眼底深处亦带上了绝望。
“到底怎么回事?!”
床榻旁,狄王看着床帐里侧双颊潮红,明显已是烧得不省人事的长子,终是忍不住,霍然起身,喝道:“怎么又烧起来了?”
“你们不是说,已经大好了吗?!”
床榻旁的大夫们听到狄王的这声逼问,纷纷“扑通”跪了下来,为首的一个大夫肩膀发着颤,战战兢兢地开口:“回大王……”
“想来,当是与伤口重新裂开有关。”
这些时日,他们给大王子呼延睿诊脉,本确是大好了的,料来至多七日,大王子便可转醒。
可谁能想到,王帐内的一个奴才服侍大王子时竟是不小心弄伤了大王子,伤口裂开,情况急转直下。如今别说转醒,能不能从阎王爷手里将大王子的这条命抢回来他都不敢说。
若是大王子有个三长两短……
想到那个刚被拖出去五马分尸了的奴才,大夫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狄王看着跪在地上形容畏缩、面露愁苦的大夫,瞬时只觉怒从心起,他一脚踹翻了一旁的一把椅子,冷声喝道:“那还不快去止血?”
“跪在这里做什么?”
“若是——”
狄王还欲再说些什么,可却只觉胸口处陡然传来一阵闷疼,随后便再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
为首的大夫下意识想要上前,却被狄王一把拂开。宋抿连忙上前,示意那大夫先去看大王子的情形,自己则是留下来给狄王拍背顺气。
许是因为刚发了火,又着实担心血流不止、高烧不退的大王子,狄王这一回咳得明显要比往日厉害,宋抿帮着拍背顺气了许久,依然不见狄王停,反而有愈咳愈剧的意味。
宋抿不由皱起眉,可紧接着,便见狄王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喉咙滚动,竟是……咳出了一口血!
宋抿大惊,狄王却终是缓过了这一口气,不再咳了。他微睁开紧闭着的双眼,随即目光一凝,亦是看到了地上的那一小摊血渍。
“大王!”
宋抿连忙上前,将狄王扶起,随即便朝着那边想喊大夫过来,不想,却被一旁还剧烈喘息着的狄王拦住了。
宋抿不敢在这个时候拂狄王的意,也心知此时大王比之自己明显更担忧大王子的情形,便只得依着狄王,只为他缓缓地拍着背。
狄王坐在一把软椅里,静静地喘息着。喉尖仍然泛着的几许腥甜和地上残留着的血迹却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他并没有看错,方才,他吐血了。
而另一边,亦在此时传来了一声惊呼。
狄王闻声,倏然站起身,脚步略有不稳却快步朝床帐的方向走来,可这一看,他的瞳孔却是骤然一缩。
睿儿……竟是吐起了白沫……
床榻旁的大夫们早已是再一次跪了下去,个个一声不敢吭,狄王立在原地,身体僵直,一瞬间只觉仿佛重新回到了十七年前,她病故的那一日……
“都起来!”
“给孤治!”
不知过了多久,狄王骤然开口:“我儿还活着,你们便不准停!”
眼看着大夫们听到他的命令纷纷起身,重新来到床榻边,再次小心地为大王子把起脉,狄王的神色却是骤然阴鸷下来,一字一顿道:“裴!言!川!”
他这一生,几经败在汾阳王父子手下,也知终自己此生,怕是也无法能够带着狄族上下入关,免受草原迁徙颠沛之苦。
可睿儿却是他的底线!
狄王站在王帐中央,一瞬间只觉恨透了裴言川。他如今已是吐了血,怕是命不久矣,若睿儿也……
狄王怔怔站在原地,脑海中却突地想起,几日前,宋抿同他的汇报:“父王难道就不想替大哥报仇吗?”
宋抿也知他厌憎那人至深,话刚出口便讪笑着道:“奴才也知这话没头没脑的……”
报仇。
狄王眼眸微眯,当时,他被这句话气得又砸了个杯子,说得好听,为睿儿报仇,实则不过是寻个由头,朝他要兵罢了。
朝他要兵已是心怀叵测。
还是以睿儿为名,更是可憎!
可是眼下…….
狄王此刻只觉头脑格外发热,他看向床帐的方向,往日里身强体壮、声若洪钟的长子如今虚躺在锦被里,仿佛随时便会从他的眼前消失……
狄王猛然皱起眉,心中的暴戾再无法克制,他转过脸看向宋抿,道:“让他过来见孤!”
宋抿立于一旁,闻言有瞬间的怔愣,可他毕竟服侍狄王多年,很快反应过来狄王口中的“他”是谁。
二王子,呼延婴。
宋抿压下眸中惊异,连忙弓身应了声,随即退了出去。
……
四日后,穆云轻与裴言川赶回燕云关。
那夜,裴言川用那样严肃的口吻同她说“这样的想法不要有”后便再未提及此事,接下来几日尽是赶路,快马加鞭赶回燕云关,可穆云轻却接连几日都心头坠坠。
一来,是觉因为自己的出现,因为自己能够拉开墨渊,真的,可能会在未来的日子里,让裴言川遇到上一世时本不会经历的危险,因而心中忐忑。
二来,则是因为,裴言川说那话时的口吻,便好像自己若是还保有着那样的刻板想法,他便会对她很失望似的。
她知道裴言川说得是对的,千军从不易得,可要她忘记上一世时,在裴言川战死后,燕北以着怎样宛若山崩一样的速度被狄军瓦解侵占,亦是根本不可能的。
好在,回到燕云关后没几日,穆云轻便再没心思左思右想这些有的没的。
大战一触即发,随着燕北军营中声声军鼓敲响,穆云轻所在的小队便在沈周的带领下疾行军,深入草原腹地,直到接近了扎着一片大小帐篷的小部落附近,速度才慢了下来。
不过是短暂的蹲伏和调整,当夜,沈周便带着他们由几十个小队组成的三千人队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奇袭了这一片的营帐。
战斗很快结束,因为,与其说这是一场对敌,不如说,这是一场单方面雷霆般的剿灭。
根据十二的口供,这里,便是狄族二王子呼延婴在狄族苦心经营多年所得,表面是亡母所留遗物,实则暗处养有上百死士。
虽然二王子此次带兵意欲奇袭利班,将这些死士带走了不少,可今夜的这一场进攻,也必然折断了这二王子大半的羽翼和多年的苦心经营。
沈周望向远处井井有条清理战场的燕北军中士卒,只觉心中一阵后怕。
若非提前从十二那里获知了这个狄族二王子的奸计,将军早有部署,兵分两路,一路由将军亲自统兵,驰援利班,一路由他带队,趁呼延婴后方空虚,直捣黄龙,利班此次危矣。
“真看不出,这么些个破破烂烂的帐篷里,竟暗中埋伏了这么些个高手!”
张启一脚踹开一间帐篷的大门,一边目光逡巡寻找着其他暗藏,一边对着身后的穆青扬声道。
穆青微一点头,因为上一世的记忆,她自是知道,如今的狄族二王子呼延婴,后来的狄族大王,绝非善类。即使眼下羽翼未丰,后方多年部署之处也必不一般。
此次,燕北军是胜在数量上有压倒性的优势,不然,以这些个死士的身手,若是提前有了防备,燕北军必要脱一层皮。
穆云轻推开张启隔壁的一间帐篷,同样迈步走了进去。沈周有令,搜!
能暗中藏下这般多的死士,谁知道这看似平常的地方暗下还藏了什么?!
营帐内,穆云轻目光落向桌案上堆积着一沓的文书,抬步走了过去。
“啊——”
隔壁房间却在此时骤然传来张启的一声惊叫,接着是一片重物砰砰落地的声响。
穆云轻一惊,转身便冲出了自己所在的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