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华山上风光正好,虽无飞雪可咏,但寒梅琼枝、苍苍云松,亦引得众墨客诗兴大发。
女眷与男宾虽分隔而坐,但总归在一处院落,彼此都可看见。因着此次有宫中贵人的缘故,席间特意架起一道长长的屏风,曼妙身姿在屏风后影影绰绰,比之美景更加夺目。
方衡昨日便留宿太学院,因此没有亲自去接岑皎。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人在席上,心思却早就飞到佳人身畔。
有好事者调侃他:“就这么一会,那岑家姑娘还能跑了不成?”
方衡笑骂:“少来取笑我。谁不知道你被弟妹勒令思过,这才不得不有家不能回?”
那人还要嘴硬:“哪里听来的胡话?我分明是为了诗会呕心沥血、宵衣旰食,自愿三过家门而不入!”
此话一出,哄堂大笑。笑过之后,一群正值知慕少艾年纪的好闲之徒便开始议论纷纷:“赵兄,早就劝过你娶妻娶贤,那刘家姑娘虽貌美,脾性却是一等一泼天!”“别提了!悔不当初、悔不当初!”“你哪里是悔不当初?分明乐在其中!”
在座都是纨绔子弟,谈论起京中贵女皆眉飞色舞。唯方衡不发一语,只笑着饮茶。
他生得俊朗,一身出尘不染的气质鹤立鸡群,或远或近的姑娘都忍不住往他身上看。友人便以此为乐:“看看看看,我们这些独身的,倒不如名草有主的。”
“要我说,这些姑娘还是早点歇了心思吧。载尝兄既然见过绝色,又哪里会把寻常颜色放在眼里?”
“当初中秋夜宴有幸见过岑姑娘一面,当真是惊为天人!一连几日都睡不着觉!”“你这叫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右相未被流放前,岑皎虽然鲜少露面,但却是京中公认的才女与美人。与右相一系的翰林举人常常写些酸诗给这位“师妹”,并以得到她的一二评议为荣。世家子弟虽也倾慕,但因为岑皎病弱的缘故,大多扼腕叹息。
后来岑家出事,他们的心思又重新活络起来,都想雪中送炭抱得美人归,却忘了方衡这个正统未婚夫。一时,满城的男女都失了意中人。
方衡对这些酸话向来不予理会,也没空理会。他面前正站着一个满面通红的女子,瞧着像哪个勋贵家的下人。他问:“姑娘所为何事?”
女子手里攥着什么东西,一听他温柔的语气,登时羞了,磕磕绊绊道:“有、有个人让我把这个给您!”说完把帕子往他身上一丢,捂着脸跑走了。
同伴对这样的场面早已见惯不惯:“这个月第几个帕子了?第七个了吧?啧啧啧,载尝兄,你可不要辜负这些小娘子啊。”
又是一阵大笑。方衡无奈摇头,将帕子随手揣进袖中,起身道:“走吧,诗会该开始了。”
太学院当真是下了大手笔来为此次诗会造势,不仅筵席盛大,还生生在冬日里造了一条曲水。
这水还不是寻常的水,据说是引自帝山上的汤泉,再佐以奇花异草浸泡而成。岑皎坐得稍远,但面前渠水仍然清香,散发着温热水汽。
方薇低呼出声:“白棋香?”
“不愧是小侯爷。价值千金的土沉白棋说洒就洒。”旁座一个姑娘赞叹道。方薇只得笑着应下,回头和岑皎耳语:“侯府哪里有这种牌面?这玩意金贵,我拢共也只有一小盒。”
“或许是太学院某人慷慨解囊。”岑皎倒不在意方衡是不是一掷千金。她焦急地在席中搜索着皇后的身影,却一无所获。她无法,只能等方衡主持结束,抽出空带她会面。
太学院某位祭酒结束了洋洋洒洒的致辞,宣布诗会从曲水流觞开始。
曲水流觞的规则稍有修改,由坐在上流的人将写好的诗句置于酒樽中传下去,下首的人则随眼缘取出一盏酒樽拆开诗句并联诗。最后汇总到一处,由众人选出最佳。
女客男宾被分为下上两个区域,这规则怪异的曲水流觞不乏搭鹊桥牵红线的心思。岑皎兴致缺缺,本不想参与其中。
但方薇眼尖看到了她哥哥的动作,决心再帮他一把:“岑姑娘,我若是遇上不会的诗词,你能否帮我联上一句?”
“大多是些常见的名句,三姑娘不必担心。”岑皎安慰她,方薇笑道:“哎呀,我们总是姑娘来、姑娘去的,听着多生疏啊。你唤我阿薇就是。”
岑皎一怔,点点头:“阿薇。”
“阿皎。”方薇眨眨眼,“总是听小侯爷这么叫你,我可嫉妒了。”
岑皎这才发现,方薇其实不常称呼方衡为“哥哥”。她还以为按照方衡的性格,和庶兄庶妹的关系不至于太僵,却没想到方薇对他如此冷淡。
她不禁想起那日方休走后,方衡眼中一闪而过的狠戾。
和她记忆中始终温柔的那人,渐渐分离。
人总是会变的,她自己都做不到始终如一,又哪里有立场严于律人呢?她低头看着水中倒影,倒影里的面庞依然清瘦,眉目中却没了靥愁。
是啊,连她都变了。
一盏酒樽从眼前滑过,莫名的,岑皎伸手将它取出来,霎时像是捧了个烫手山芋,本想放回,却被一道女声制止:
“真是好奇岑姑娘会对出什么样的妙语,好教我们这些凡人有幸聆得仙音。”
出声的是礼部尚书家的姑娘,林念之。与岑皎一样,林念之也是富有盛名的才女,且因为未曾婚配,是各个筵席上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岑皎不明白她因何要为难自己,却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下拂了酒樽主人的面子,只好拆开字条。
上头赫然写着:晓看天色暮看云。
岑皎提笔的动作一顿。下句是“行也思君,坐也思君”,若是人家姑娘想不出新颖的下句如此回答,这人未免太占便宜。
方薇凑过来看了一眼,也是如此想法:“真下流。”还要暗自庆幸一番:幸好她哥想不出来这种句子。
被太子撺掇着写下诗句的方休:“...会不会,太轻浮?”
太子:“哪里轻浮了?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暮与君不正和你的字同音吗?若是岑姑娘看到了,自然会想起你。若被别的姑娘看到了,肯定以为你是个下流胚,也就不会额外生事。”
“说起来,你这个字取得这么妙,肯定不是长辈所赐吧?”对外,方休称自己的字是“沐君”,勉强能扯上“沐兰泽之君子”的含义,已经与他武将的形象十分不符了,但太子却知道,他真正的字说出来才算惊世骇俗。
方休,字慕君。语出“慕君之心,至死方休”。
决绝的,缠绵的字。
方休却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装作不经意地向下看了眼,又看了眼,似是想确认岑皎在写什么。太子被他的动作逗乐,思忖道:“不会是你的小青梅为你取的吧?”
他身形一僵,飞快收回眼神。太子难得见他恼羞成怒,还是一日见了两回,被伦王算计的郁结都消了。
他忍俊不禁道:“我懂,我懂。你这是,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忽然又想起自己无疾而终的某根情丝,笑意淡了下去。
岑皎并不知晓方休那处发生了什么,更不可能知道这一笔行楷出自他手。因着这个放浪之徒的笔迹还算端正,她没有刻意为难,只中规中矩地回了原词中的“忘了青春,误了青春”,算是规劝。
方薇挑的一句却很棘手,苦苦思索半晌也没个想法。岑皎拿过一看,神情微滞。
“怎么了?连阿皎你都不知道出处吗?”方薇问。岑皎摇头,快速将这张纸浸入水中,再拿出来撕碎。撕碎后尤嫌不妥,将纸屑揉成一团塞进自己荷包里,准备回去继续毁尸灭迹。
方薇疑惑:“这是做什么?”
岑皎只觉自己的双手都在发颤,又冷,又怕。她深吸一口气,告诫方薇:“阿薇...刚才那句诗,你就当没有看见,可以吗?”
从未见过她这样严肃的表情,方薇也有些后怕。她颤声问:“可是...可是犯了忌讳?”
当今圣上是个太平天子,上位以来虽算不上励精图治,却也不是什么昏聩之主。唯独帝王通病,疑心太重,早在岑皎的父亲被处置前就大兴过几次东厂之狱。
太子奋力将东厂铲除,当今也因此对他更加不喜。
岑皎点头,又摇头。方薇怕得紧,没有细究她复杂的神色,胡乱扯了张纸补上两道字迹。岑皎帮她润色一二,再塞回酒樽中,当做无事发生。
做完这些,方薇心中仍然惴惴不安,小声询问:“平生种桃李...下一句是什么?”
岑皎抿唇:“寂灭不成春。”
单看这一句其实并无不妥,甚至和今日的氛围格格不入。诗仙这一首题诗略冷门,记住的人不多。
但岑皎记得。
它错就错在上一句。
“书带留青草,琴堂幂素尘”。
视线中,五色龙凤旗簇拥着一乘凤舆而来,二柄红直柄瑞草伞掩着女子的面容,露出一身蓝色缎地的华贵衣裳,绣有八只彩凤与数朵牡丹。
肃肃仪仗拥千官,霓旌彩屏闻鼓乐。正是皇后凤驾。
众人齐齐拜伏,高呼千岁。
皇后免了众人的礼,从她身边经过。岑皎的心则彻底凉了下去。
她抬头看着沈留素的背影,不知道这错乱的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她以为自己的病好了,颠倒的人生也被拨正了。
事实是并没有。在这样一个盛大的诗会上,所有人都知道皇后会出席的宴会上,有人写下这样一句诗。
那人是想传达什么吗?是暗号?还是一句秘而不宣渴望回应的爱恋?
岑皎不相信这是巧合。尤其是在圣上已经厌恶皇后,而皇后又与她交好的时局下。
自己现在可能只是一枚小小的棋子,但随时会变成一把刺向皇后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