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声笑,周漾一口银牙险些咬碎,又不好发作。张大夫看了眼岑皎的脸色,见她神情未变,才替周漾瞧起病来。
“...逆天而行,血脉堵塞,周姑娘这是遭反噬了。”张大夫收回手,摇摇头,“还须以元气为重。”
周漾蹙了蹙眉:“何谓逆天而行?”
张大夫欲言又止地咳了一声,岑皎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加以解释:“表姑娘,张大夫的意思是,你按照从前的习惯吃喝就好,不必特意清减。”
她并无挖苦讽刺的意思,周漾却怒了。她蓦地站起身,一双圆润的杏眼狠狠瞪着她,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一般:“你说我胖?!”
岑皎一愣:“我何曾诋毁过你?”
她只是转述医嘱,希望周漾保重身体,怎么话落到她耳里,就变成了恶语伤人?
周漾惊叫:“我要告诉表哥!你装得一幅冰清玉洁的模样,心地却如此肮脏!你就是见不惯我会活得比你久!”
“表姑娘你误会了,我...”“周漾!不得无礼!”随着这一声呵斥落下,屋内众人齐齐看向门口。
只见周漾心心念念的表哥着一身玄深长衫大步而来,袍角还沾着未化的雪痕,一看便知是匆忙赶路未顾及脚下。
周漾眼眶微红地去迎他,却被方衡避开。他在三尺外站定,冲岑皎笑道:“身上冷,离你远些。”
岑皎微微偏过头:“怀夕,给小侯爷倒杯姜茶。”
屋内一众下人早在方衡出声时就跪下,如今他不开口,谁都不敢抬头。唯独得了岑皎指示的怀夕站起,从里间取了茶出来。
“我就知道你这里东西齐全,特意绕远路来蹭这一口。”方衡边说边在她身旁落座,虽隔着些距离,目光却一寸不移地全落在岑皎身上,其中温情款款如潭水之深。
岑皎向二人递了个眼色,怀夕便上前替方衡解了外衫,怀星递上干净的袍子,一切都有条不紊,显然常做这些事。
周漾在一旁看得咬牙切齿。略理了理乌发,她绞着帕子凑过来嗔道:“表哥!”
方衡收了笑,淡淡“嗯”一声,低头喝茶,并不理睬她。周漾又气又急,一双眼沁出泪来:“...我被人欺负了你也不管,只知道气我!”
方衡眉头一挑:“谁欺负你了?阿皎?一进来就听到你在那告状,你的嗓门再大些,都能把她震碎。”说罢转向岑皎,“表妹顽劣,你这个做嫂子的...咳,多担待些。”
谈及某些字眼,他眼底的笑便不自觉溢出来,再顺着目光,淌到岑皎眼底。
少年人的倾慕是锁不住的,即使上锁,也会在缝隙里野蛮生长。她终于抬起头看他,无奈道:“...表姑娘是关心我才和大夫一道来的。”
“张大夫也在?可是阿皎的身体有所好转?”方衡从来不言说最坏的可能。张大夫向他一礼,贺道:“禀小侯爷,岑姑娘的身体确有好转。”
“真的?”方衡猛地站起身,在岑皎惊诧的目光下一把将她抱起。岑皎来不及惊呼出声,就被他抱着转了一圈:“阿皎!阿皎!你听到了吗?你的病好了!”
岑皎抓着他的衣襟,又羞又恼吗,只得悄声道:“先放我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
方衡一记眼刀扫过去,除了周漾,所有人都自觉低头看鞋尖。他垂首很轻很轻地碰了一下她的额头,低笑道:“你好了,我高兴。”
岑皎被他的喜悦感染,渐渐放下拘谨。她刚要开口和他说些什么,腹中突然一痛,接着这股疼痛蔓延向四肢百骸,最后包裹住她的心脏。
“阿皎?阿皎你怎了?”方衡发现她的异样,还以为自己动作粗鲁伤到她了,忙将人放在软椅上。岑皎摇头,竭力压抑着喉中的痛呼,双手却紧紧攥着方衡的衣袖,不让他离开。
她昨日只是碰了方休一下就能缓解病痛,方衡和他血脉相连,是不是也有一样的作用?
她用力抱住方衡,将脸埋进他的肩,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几乎可以算做撒娇的举动让方衡身子一僵,千言万语梗在咽喉。
周漾见了这一幕,再也忍受不住,抹着泪跑开了。怀夕怀星悄无声息地送张大夫出去,逢香阁内便只剩下二人。
方衡缓过神,察觉到肩上细微的颤抖,不禁问:“阿皎?”
“...嗯。”岑皎忍住欲坠的眼泪,不欲洇湿他才换好的外袍。得了她的回应,方衡松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好不容易病好了,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
岑皎默。她忽然抬起头,直直看着方衡的眼睛,像是要透过他的眼睛看穿这颗心。
“怎么了?”对上她灼灼的目光,方衡心下一跳,嘴角的笑都有几分不自然。
“...你,不躲吗?”她忽然问。方衡一怔,旋即笑道:“躲什么?阿皎难得主动投怀送抱,我迎还来不及,躲什么?”
是他的声音,是他的样貌,甚至是他的气息。
可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岑皎垂睫,眸光暗了暗:“...从前,你不喜欢我这样抱你。”不是畏惧地躲避,不是厌恶地躲避,而是出于一种深深的...自哀?
她不知道,不知道方衡为何会流露出自哀,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变了性子。她病了太久,有时候会忘记一些事。但对于方衡,对于那段病痛尚且还算温柔的年岁,她每晚都会在心底细细嚼碎。
可遗忘的成了他。
因为这些看似无足轻重的遗忘,岑皎才会生出同他分离的念头。只是这些念头一碰到他炽烈的眸光,那种纷纭时岁只有他们相依偎的喟叹就会将她淹没,使她败下阵来。
疼痛攥紧心脏,不给她忍耐的机会,像是一把利刃刺向沉湎过去的自己,逼着她从陈旧的回忆里剥离。
她松开手,方衡却抱得更紧,她越挣扎,他越不肯放手。这样纠缠几回,她实在没有一丝反抗的余力,倦道:“...我身上痛,你去叫怀夕她们回来伺候,可以么。”
此话不假,方衡甚而能辨出她紊乱的呼吸。他最后握了握她的手,抿着唇出去了。
只余她一个人时,岑皎终于可以卸下所有防备倒在榻上。经方衡的一顿动作,束发的簪子早已松动,此时随着岑皎泄力,跌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病愈,复发...这一切就像是上苍突发奇想的一场戏弄。可是戏弄她有什么好处呢?难道她的人生真的很可笑吗?
一片雪飘进来落在颈边,凉得岑皎瑟缩。在满眼雾气里,她怔怔地想,自己与方衡,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渐行渐远了呢?
人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或许很多东西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冷意渐渐没过脚踝向上攀沿,支撑着岑皎活过今日的那股气终于被抽走,身体又回到了往日里的病弱。
她偏不信上苍对她的垂怜只是一时兴起,咬着牙想要起身,果不其然跌回原处。
雪无疑是冷的,可更冷的是这一颗鲜活过又沉寂的心。
岑皎望着窗外与大地一色的天,一只孤雁振翅滑过,留下一声不悲不喜的鸣叫。
她只觉得稀奇。她从未用这种角度看过天,因为爹娘教导她要怀有一颗敬畏之心,尤其是对笼罩一切的苍穹。
可是即使苍穹颠倒,她口中呼出的稀薄的雾气倒流,这个世界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她还是那个羸弱、瘦削,抵挡不了任何一阵风雨的岑皎。
可是她不甘心。
她猛地抓起手边的簪子狠狠向空中丢去,似乎想把高高在上的天砸出一个窟窿。可这当然是徒劳。
簪子会狠狠砸在她脸上,把她砸清醒,让她知道不该妄想用这副柔弱的躯壳去反抗。
但意外的,簪子被人接住了。
那是一双不怎么好看的手,生着厚厚的茧,落着层层的伤。世家子弟的手大多和方衡的一样,白净如玉十指修长,最多只在指腹处留一道薄茧,是勤于书法的象征。
而这双饱经风霜的手,明示着它的主人和它一样,既不武文,也不弄墨,是岑皎从前不曾见过的手,在她的记忆里,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手,那就是——
“大公子。”
方休没想到她会主动唤自己,心微微一颤。他退回,将簪子放在桌上,眼神极为克制地扫过她,落在壁上:“...方薇听说你请了大夫,让我来探望你。”
说谎。方薇分明陪李夫人去普渡寺上香了,又如何得知几十里外的她请了大夫?就连方衡也是进了逢香阁才知道,他若不是有心打探,这点细枝末节根本入不了他的耳。
可他偏偏来了,带着一身的谎,随时都可能被揭穿。他多希望她能揭穿,血淋淋地将他剖开。又害怕她畏惧他的心怀不轨。
每一次见她都有诸如此类的繁复心绪,将他撕扯,令他甘之如饴。
“是么,多谢三小姐和大公子了。”岑皎并未察觉异样,乌黑长发包裹着一张苍白如纸的脸,衬得她像个盛装的纸人。
方休心中一痛,刚想开口搅碎这片死寂,她突然提出:“大公子,能劳烦您扶我起来吗?”
微不可查的颤声,仿佛朝阳一晒就会消弭的露珠。方休犹疑着上前,手掌欲落在她腰上,最后只是轻轻碰着她的肩,凭着一股巧劲将她扶起。
岑皎感受到他一触就离的趋势,伸手要挽留,却身子不稳猝不及防倒向他。
方休下意识要后退,脑中想法却早已习惯以她为先。待他回神,清浅药香扑了满怀。
两人俱是一怔。
身上...果然不痛了。岑皎张口欲说什么,门外传来方衡越来越近的声音:
“阿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