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的晴日不见回暖,反而愈寒。一道日光洒下,枝头雪未薄半分,只簌簌随着风飘零。
怀夕端了药回来,就见岑皎对着窗出神,眼睫上已沾了水痕,不知道吹了多久的冷风。她惊呼一声“小姐”,忙取了手熏塞给岑皎,不由分说地关上窗子。
她还要絮叨两句,却见往日里稍稍坐一会儿就会面色发白的人,今天的脸色格外红润。
简直就像,从未生过病一样。
怀夕立刻慌了,这种红润对于病人来说可不是好兆头。她用衣角擦了擦手心,去探岑皎的额头。幸好,额头的温度尚且正常,那么...
“姑娘?你的身体好了?”
岑皎隔着针脚细密的棉罩,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觉着手熏原来也没那么滚烫。
她忽然解开棉罩,直接用指尖去捧泄着雾气的铜盖。怀夕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葱莹指尖泛起一层红晕,一声呼卡在喉咙里。
岑皎依然无动于衷,就好像捧着的不是才烧沸的热水。她静默的模样让怀夕想起寺庙里那些泥塑的菩萨,只不过她家姑娘是用廊外呼啸冰雪雕琢成的。
“姑娘...”怀夕小心翼翼低声又唤了一句,岑皎这才如梦初醒般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只是声嗓依然飘忽,带着风吹就散的茫然。
“怀夕...我的病,好了?”
这怎么可能呢?爹娘带着她辗转数个州府,请过天下多少名医,全部无功而返。如今她身世凋零茕茕孑立时,反而治愈了?
难道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奇人?只是与他碰上一碰就能治愈百病?那位骁勇善战的大公子,传闻中杀人如麻茹毛饮血的大将军,居然有一身活死人肉白骨的血肉吗?
岑皎读过一些书,知晓“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道理,可昨日那番遭遇,今天自己身上的变化,真真切切昭示着:她这个将来的庶兄,能治她的病。
怀夕又惊又喜:“我去请大夫!”说罢转身没了踪影。怀星被她撞得“哎呦”一声,委屈道:“什么事啊她这么着急。”看见桌上药碗还盛得满满当当,登时更气了:“姑娘!你又不喝药!”
岑皎笑了笑,那笑再不是覆在面上的牵强,而是透着生机、如春花朝露般的鲜妍。怀星一时晃了神,喃喃:“姑娘笑起来真好看...”
本该明媚的年岁,谁又情愿终日做一株温室里不堪风雨的纸片花呢?
大夫很快就来了,身后还跟着乌泱泱一群人。
怀夕先一步凑到岑皎耳边,说:“...张大夫刚巧在府中给表姑娘看病,我本想着不好打搅要另找人的,谁知表姑娘偏看见我了,就和张大夫一道来了...”
岑皎心中了然,拍了拍怀夕的手让她宽心。她徐徐起身,一阵浮动的暖香便盈盈绕过众人,盖过屋外的冷意。
她朝为首一位素白衣裳的女子点头致意:“见过表姑娘。”
周漾回礼:“岑姑娘。”
隆安侯府这位远亲其实来头不小。她本是侯夫人的外甥女,年前父亲右迁至江左道巡抚,虽不在京中,却也是实打实的从二品大员,与隆安侯平起平坐。因为路途遥远,家里就把她交给侯夫人照顾,这一照顾,便生出了亲上加亲的念头。
平心而论,方衡在诸多世家子弟中确实出类拔萃,周漾会喜欢上她这个表哥也不奇怪。闺中小姐谈起意中人时,方衡就常常位列前茅。因着这个,岑皎那稀少的可怜的交际更加稀少了,毕竟谁不知道她和方衡青梅竹马婚约在身?
可惜周漾就是知道也不会退缩。据说某一日她在花园中不慎落水,是方衡救了她。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合情合理。
无论岑皎明里暗里示意过多少次她无意嫁给方衡,周漾统统不信。毕竟她那么完美的表哥,怎么会有女人不想嫁呢?岑皎顺理成章地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必须除之而后快。
“表姑娘可是身子不适?岁暮天寒,勿忘添衣。”单单看着她薄到透着手臂粉白的衣裳,岑皎就不免摇头。
她实在不明白这位表姑娘怎么想的,明明有一幅别人求之不得的康健身体,何必自虐般折腾得病骨累累。
时人并不以弱柳扶风为美,周漾桃腮杏眼,生得娇俏,从前也是京中出了名的美人。可自打她入了隆安侯府,大夫便一个接一个地请过来相看,不出月余,她就成了如今这般孱弱的模样。
怀星喜欢在府中四处乱窜,告诉过岑皎不少侯府秘辛。譬如周漾之所以大病不起小病不断,是因为她想学岑皎。
起初岑皎还不信。学她的什么呢?学她的夜不能寐辗转反侧,还是学她做连迈步都不能的窗子里的人。
但周漾真的学了。她换上了单薄但风流的纱衣,卸下了珠翠琳琅的钗环,连与人说话的口吻,都变得轻而又轻。
岑皎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沉默不语。
想不到有朝一日,她这样朝不保夕的身子,也有人羡慕。
“劳岑姐姐挂心了。我听闻你的丫鬟急急忙忙找大夫,可是哪里又不舒服了?怪我,明知道张大夫是姐姐惯用的医师,却还...咳、咳咳...”歉意的话被咳得支离,岑皎要是在这个时候说上任何一句不讨喜的话,那都是罪大恶极。
所以,她只是吩咐怀星递过热茶,看着周漾的丫鬟喂她喝下,再示意张大夫不必管她,周漾要紧。
张大夫叹出一口气,搭起悬丝认真听脉。怀星看着丫鬟把周漾团团围住的模样,忍不住在心中腹诽。
其实当今的男女大防并没有太忌讳,岑皎四处求医时什么条件都应过,从来以大夫的医嘱为上,哪里有隔帕悬丝的机会?
况且周漾和张大夫是前后脚进的逢香阁,张大夫既然见得了岑皎的面容,为何见不了周漾的?
悬丝诊脉的效果毕竟不如亲耳所听的好。半刻钟后,张大夫收了悬丝拱手一礼:“这...下官技拙,看不出周姑娘的脉象有何异样,许是风寒入体,夜里惊凉。”
周漾身边的大丫鬟叫抱琴,当时破口大骂起来:“风寒风寒风寒,回回都说是风寒!吃了那么久的药也不见好,你这庸医好大胆子!敢诓我们!”
抱琴眼角一扫岑皎主仆三人缄默的模样,气焰更嚣:“我们家姑娘可不是什么落魄户,三言两语就能被你骗了去!我告诉你,你要是治坏了我们姑娘,隆安侯府和我家老爷都饶不了你!”
怀夕就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性子,听她冷嘲热讽指桑卖槐,脾性再软也受不住:“张大夫是御医院里退下来的!给当今都抓过脉的人物,岂容你在这里置喙?”
抱琴冷哼一声:“那你猜他为什么会退下来?还不是老眼昏花了,医术不如从前了呗。要我说,岑姑娘还是另请高明的好,万一被庸医治出个好歹,我们姑娘心善,怕是要哭干眼泪水。”
“你!”怀夕没想到往日里她刺自己两句也就罢了,今天居然当着张大夫的面说这些话?为的就是挑拨离间,让张大夫顺带着对她家姑娘也失望!没看到张大夫已经面容沉郁神色不虞,随时都会甩袖离开吗?
岑皎止住怀夕上前一步的动作,声音落在众人耳里,竟比往日更有气力:“让表姑娘多虑了,今日正是想请张大夫过来瞧瞧我的身子有没有好转。不知为何,昨日过后,就觉得身上爽利许多。”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周漾的面容掩在丫鬟之后看不真切,目光却咄咄逼人,死死落在岑皎的脸上。岑皎索性仰起笑颜,大大方方地任人看。
只见她眉眼间的郁气消了干净,如秋水吹皱的眸子也泛起幽微的涟漪,好似泉水涌动。依然白皙的脸颊透出淡淡的绯红,全然一幅痊愈后天然去雕饰的模样,比起过往病西子的容貌更显清绝。
这怎么可能...周漾几乎要把手中的帕子绞烂。她紧紧盯着张大夫的表情,连皱纹的细微变化都不放过,期盼着这个老庸医说出和她从前一模一样的脉案。
岑皎怎么可能病愈?她不是天生体弱吗?不是药石无医吗?如果她这么轻易就能治愈的话...自己这个样子,又算得了什么?
表哥还会喜欢,这样的自己吗?
但无论周漾如何心乱如麻,如何殷殷期盼,张大夫的诊断不会骗人。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曲起的手指微微颤抖:“这...这...岑姑娘的身子...确实比从前好了...”
闻言,岑皎脸上的笑更加真切。她亲手替张大夫倒了茶,而后盈盈一拜行下重礼。张大夫一愣,旋即站起身避开这个礼:“使不得使不得!”
岑皎摇头:“这些时日多亏您出手相救,您的恩情于我如再生父母,就是天地的礼也受得。”
她不卑不亢地跪在那里,如一株雪后的青兰,沐浴着久违的天光,愈发亭亭。
这是他亲手救回来的人,又有一身难能可贵的根骨,知恩图报,试问天底下哪个医者不艳羡?
张大夫长长叹出一口气将她扶起,眸中染上几分赞赏:“不敢当。全都是岑姑娘,吉人自有天相。”
他出身太医院,可以说是真正见过何谓“吉人”的人。这话要是落到旁人耳里,尤其是颇好礼佛的侯夫人耳里,还不知会变成怎样的箴言。
周漾终于坐不住了。她穿过层层包围的丫鬟坐在张大夫面前,咬着牙慢慢褪去衣袖,露出一截腕子:“悬丝诊脉终究是误了您的医术,还请您仔细瞧瞧我的毛病。”
怀星没忍住,在后头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