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方休与她一样,都是在这些天的相处中日久生情。可按方薇话里的意思,岂不是方休早就对她有意?
但是他们从前并无交集...隆安侯府虽与岑家亲厚,她少时也常在侯府往来,与方薇方芷都有数面之缘,可的的确确没有遇上过方休。
方休这些年外出征战是一个原因,那么更早之前呢?这十多年里,他们当真一面也没有见过吗?若是两个完全形同陌路的人,方休又因何动心呢?
一个又一个谜团将初生的红晕打成苍白。岑皎抓紧了方薇的手,问:“他之前,见过我吗?”
方薇一怔,迟疑道:“应当是见过的吧...其实他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你想知道他的心思的话,不如亲自去问问?”她确实不知道方休动心的来龙去脉,甚至不相信他会喜欢上一个人。
岑皎捂着头,拼命回想着过去的点点滴滴。她的记忆力很强,对诗书到了过目不忘的程度,见过的人、历过的事几乎不会遗忘。只是几年前她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忘记了很多事,尤其是在隆安侯府的光阴。是以无论她怎么回想,都无法从回忆的角落里找出方休这个人。
或许他们擦肩而过过,她不记得,但方休记得。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一开始,方休就对她抱有极大的善意。不全因为太子的嘱托,还因为曾经的一面之缘。
可...岑皎紧紧抓着桌沿,圆润的指甲几乎陷进木头里。
她不解的是,仅凭一面之缘,就能成为一个人经年不忘的念想吗?
冥冥之中,她觉得自己和方休之间应该有更深的羁绊,只是因为那场大病被遗忘了。
方薇星夜离开,方休随她一道。只是不知为何,他回头看了看站在门边送别的岑皎,发觉她今夜的目光,比以往更炽烈。
方薇:“不去和她说说话吗?”
方休抿了抿唇,走至岑皎面前,低头道:“我们走了。”
“嗯。”岑皎点点头,眼神依旧迷离,仿佛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待他转身,却又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拽住他的手大喊,“等等!”
这还是两世以来,她第一次在他离开时挽留。
方休停下,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岑皎唇角翕动,头渐渐沉下去,拽他的力道却越来越大,仿佛鼓足了勇气才说:“你今晚...不,明日,可不可以早些回来?”
说罢仰起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方休这才发现,她好不容易红润起来的面庞又有了苍白的趋势,这让他的心重重一跳。联想到白日里她几次三番地流血,不免忧心忡忡,还以为她叫自己早些来是为了和他坦白病情,立时走不动了:“我多叫几个人护送阿薇,我留下陪你。”
方薇也探出头对岑皎摆手:“有护卫护送就够了。你们有要紧事谈不用管我。”
岑皎却摇头:“阿薇一个人上路终归不妥。你、你早去早回,可以么?”
她确实有很多话想同他说,却也深知让方薇孤身上路是多危险的事。
方休和方薇对视一眼,彼此了然如果不如岑皎的意,她是不会答应的。于是只能立刻启程。临走前,方休最后看了岑皎一眼,郑重道:“等我回来。”
岑皎轻轻应了声,望着方休远去的背影,恍惚中以为,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如此道别。
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许下诺言,但未能履约。
心莫名一阵刺痛。
“我可是帮了你个大忙。”
走到一半,方薇见方休仍然忧心忡忡,忍不住透露:“你放心吧,阿皎并不是要同你说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只不过是知道了他秘而不发的心思。
方休紧攥缰绳的手微微松了送,仍是愁眉不展:“可她今日晕倒了两次。我本以为这一次...”这一次他能护着她,却实在无言开口。
方薇顿了顿:“我瞧着阿皎只是有些上火,而且真的身体有恙的话找你做什么吗?不应该找大夫吗?”
方休被她点醒:“张大夫?确实应该去请他来相看。”
眼见自己这个榆木疙瘩哥哥怎么也点不破,方薇又欣又怨。欣的是他当真把岑皎放在心尖上,一点头疼脑热都紧张得不得了。怨的则是他心疼人的法子太实在,一点也不开窍。
方薇本不愿什么都和他讲明白。毕竟那样的话阿皎也太吃亏了!又太便宜她这哥哥!可到底是亲妹妹,方薇没忍住:“她是想和你说明白!”
“说明白什么?”方休问,“我不曾隐瞒过她。”
方薇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自然是你心里那一点爱慕喽。”
闻言,方休的表情终于变了,身躯轻微摇晃了一下,似乎是太过震惊。
“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方薇:“这我如何知晓,你一直把人藏着,跟金屋藏娇似的,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真没看出来啊方长史。瞧着浓眉大眼的,关键时刻也懂得风花雪月。”
方休没有回答她的戏弄,回望身后漆黑的夜,眉皱得更紧:“绝对不会是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前世她了无牵挂,今生她也只会牵挂亲近之人。这些人力或许会有皇后、荀祭酒、方薇甚至太子,唯独不会有他。他是被遗忘的人,是绝口不提从前的人,他这样的人,怎么敢奢求明月偶尔的照耀呢。
他很有自知之明,把自己摆在最无关紧要的位置。只是在冬至夜的马车上稍微流露出一点贪婪的念头,又立刻被她排斥。
所以,她的恳求,她的呼唤,她的依赖,绝对不会是因为知道了他的贪婪。若是她知道他怀着如何卑劣的心思,一定会露出嫌恶的神情吧。
而只是想象着她对自己露出厌恶的表情,心就像被人凌迟一样。
他忽然有些害怕回来的路。害怕这是他最后一次靠近她。
岑皎全然不知方休的挣扎与痛苦,因为她也怀有同样复杂的心绪。
其实察觉到方休心思后,她虽不排斥,甚至隐隐有些喜悦,却也没想过这么快与他坦白。方衡、父亲、伦王等等都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阻碍,儿女私情是最不值得惦念的一道。
可偏偏,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或许还是太年轻,所以一点风春草动就会让他们兵荒马乱,在得知方休对她倾心已久后,她迫切地想知道原因。
她在回忆里走失太久,久到念念不忘的那个人面目全非,他们渐行渐远。
久到她遇到了新的人,萌生了新的悸动后,仍然徘徊不前。
她忽然又不敢见方休了。她害怕自己只是把方休当成回忆里那个“他”,这对毫不知情的方休来说太不公平。
他会在今晚回来吗?岑皎看着漆黑夜空中兀自发亮的星子,认出其中一颗叫北落师门,不禁想到,会否有一颗红鸾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静静闪烁。
远方忽然亮起一点红光,由远及近,熠熠生辉。
她一怔,还以为诸天神佛当真有暇倾听她的心声,为她落下一颗星子。
然而待那光芒靠近,她才知晓,回应她的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神佛。
而是风尘仆仆的人。
看见她等在门边,方休心中升起的不是“有人与我立黄昏,有人问我粥可温”的感动,还是一股下意识的担忧。
她会不会冷。
于是才下了马就解了披风,也来不及想于理合不合,一声不吭为她披上。
方大公子为自己系披风的时候手拙得很,为旁人系却很熟稔。岑皎几乎立刻联想到那日两人花了小半时辰才为他系好大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方休动作一顿,不明白她为何发笑,却自然地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连忙道歉:“抱歉,我...”他这是怎么了?因为方薇的话还是因为她对自己的态度有所好转,所以得寸进尺地认为,他有资格为她添衣?
果然,欲念的雪崩一旦开始,就再也止不住了。
岑皎摇摇头,两手捻住过大的披风,笑道:“为什么要道歉?不是说好了,以后你不和我道歉,我也不和你道谢。总是客客气气的,多生疏呀。”
她刻意把生疏两个字咬得绵长,有些疏离意味的词顿时亲近起来。他蓦地抬眼看向她清亮的眸子,从中望出一点缠绵、一点蓄意,和一点羞涩。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么会察言观色的人,或许因为面对的是她,再细微的情绪变化都会被他捕捉。
耳边响起方薇的话:“自然是你心里那一点爱慕。”寒冬腊月里,他的手心却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于是回屋的那一小段路突然变得好长好长,长到方休每一个呼吸都绵亘了千百年。岑皎本也紧张,但她的紧张在方休的衬托下不值一提,她索性站在院中,迎着不太温柔的夜风问他:“这些时日承蒙大公子照料,我十分感激,只是心里时常也有疑问,大公子究竟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个地步?甚至不挂念亲情与侯府为敌。难道是太子殿下金口玉言安排的吗?难道只是因为太子殿下的嘱咐吗?”
见他面色复杂,似有难言之隐,或许又想着不了了之“拖”字为上,岑皎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她上前一步逼近他,清亮的眸光比破空而来的箭镞更让方休防不胜防。
她温柔却极有压迫感的声音响在耳畔:“我听说大公子心悦某人数年,不知道是哪位佳人有幸入了大公子的青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