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自己流血而亡,岑皎怎么也不肯在方休面前抬起头。他无法,只能示意怀夕进来继续服侍,自己则一步三回头地退出去。
怀夕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边喂她喝降火的银耳雪梨羹边问:“姑娘和大公子生了龃龉吗?”
不然怎么前一天还纠结对彼此的看法,第二天忽然就不想见了?
岑皎才褪下去一点的红晕瞬间又涨了回去。在怀夕怀星面前,她总是八风不动主持大局的那个,可最近一碰到方休相关,她忽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没有...只是面上不雅,不想叫他瞧见。”岑皎含糊道。怀夕可没那么容易被她骗过去,一针见血:“怀星总看的那些风月话本里有说,富家小姐倾心穷书生时,就连一刻也舍不得分开。每每见面又是描眉、又是敷粉,一定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才行。若是妆容稍有欠缺,都要隔着屏风说话,不肯轻易见穷书生。”
她一口一个“穷书生”,显然十分不待见方休。岑皎听了一耳还想听,问:“那...穷书生会嫌弃小姐容貌有暇吗?或者...品性不端?”
她其实觉得自己那份好奇心不特别算品性不端。但要她实实在在说出口也太难为情,只好拐弯抹角地向怀夕打听。
怀夕可听不得她家姑娘这么说自己,在她心里姑娘从头发丝到脚趾都是完美的!方休嫌弃她家小姐?眼瞎吗?!
“容貌有暇?品性不端?他莫不是个瞎子!”怀夕尖叫,岑皎连忙捂住她的嘴:“不是...不是我,穷书生也、也不是大公子...”
怀夕抱臂,冷冷道:“那是谁?”
岑皎低头看碗,嗫嚅:“我的、我的一个友人。”
怀夕冷哼一声,陪她演戏:“姑娘的友人定也是位年轻的小娘子,且最近有一位心上人?只是心上人和她之间隔着点辈分,两个人都不好表明心迹?”
岑皎点头又摇头:“不是心上人,只是...略有好感。也没有隔着点辈分,过些时日就没那点辈分了。”
听她说不是心上人,怀夕心情略有好转:“姑娘的友人最近遇上了一些难处?”
“是...”说到这处,岑皎有些难以启齿,“她发现,她对那位公子的喜欢,可能...并不十分纯粹。”
这下轮到怀夕满脸疑惑:“不纯粹?”
“就是...她可能是有些喜欢那位公子,毕竟那位公子待她十分好,多次替她解围,还救过她一次。那位公子人也生得俊朗,脾性温和,虽寡言少语但处处细心...”岑皎细数着方休在回忆里的模样,心一寸寸软下去。
的确是十分好的人。竟和少时的方衡相像。
记忆里的少年也不喜欢说话,总是沉默着任她胡来,对她百般包容,有求必应。
想到此处,她不免反思自己:难道她的喜好如此固定?从小到大只会对这一种人动心?
但旋即想到自己流鼻血的原因,她羞愧地咬住下唇,半晌才艰难开口:“但她最近发现、她可能是是因为一些肤浅的缘由,诸如皮肉,才、才喜欢那位公子的。”
她也的确是在冬至夜以后,才发觉自己可能喜欢方休的。
怀夕倒松了一口气:“姑娘,奴婢没怎么读过书,不知道圣人是怎么把一个人和他的皮肉分开的。若欢喜一个人就不能欢喜他的皮囊,那你岂不是要和一具骷髅架子过一辈子?风月话本为什么总写郎才女貌?还不是因为写书的书生自个也分不清一见钟情和见色起意,自然把主人公往好里写喽。
再说,光有皮肉没有姑娘说的那些优点,姑娘怎么看得上方...那位公子?姑娘不妨问问你的友人,若是把那位公子拆成两个人,一个徒有皮肉,一个虽貌寝但保留了脾性,她会选哪一个?”
岑皎恍然大悟。
她当然不是因为什么皮肉才对方休心动。
恰恰是因为那身皮肉着在方休身上,她才会怦然。
而原来,她比自己意识到的,更早动心。
方薇本不能久留,但因为不放心岑皎守了许久。如今见她安然无恙地出来,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拉着她的手左右检查:“原本还以为你的身子完全好了,怎么现在又反复了呢?要不要我悄悄替你去请张大夫?从前就是他一直给你看病,你如今住得这么偏僻,想找大夫都不容易。”
其实大夫还是有的。方休从一开始便考虑到这个问题,特意请了一位大夫养在不远处,是以岑皎发病才能这么快请人来医治。
岑皎摇头:“你要是请了张大夫,侯府的人便知道我在哪里了。”虽然被方衡找到是迟早的事,但能拖就拖,否则方薇这次来也就不会那么小心翼翼了。
一提到侯府,方薇不经想起岑皎走后发生的一堆荒唐事。之前没提,是怕岑皎对方衡还抱有一丝期待,只是听完她的话,知晓她全然放下了方衡,这才道来:“小侯爷如今自顾不暇,哪有空来纠缠你?”
方衡自顾不暇?岑皎疑惑,方薇便掩帕笑道:“你走的消息侯夫人是最后知道的。按理来说这府中大大小小的事都由侯夫人过目,你走了这么大的事,侯夫人不应该没听说啊。可表姑娘神通广大,硬是瞒了三天。三天后侯夫人发现你没去请安,一打听才知道你早走了,发了好大一顿火。”
岑皎越听越奇怪:“侯爷不过问也就罢了。方衡呢?他不告诉侯夫人吗?”
方薇“哼”了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他和周漾一个想法,都巴不得侯夫人永远不知道。侯夫人问起来,他还说是自己把你安置到别处的,是你顶撞侯夫人的惩罚。”
岑皎哑然。方衡还真是颠倒黑白的一把好手,估计不止对侯夫人这么说,对外也如此宣扬。
他就咬定了她不会拆穿他吗?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更何况她一个活生生的人?
方薇继续道:“侯夫人一听可开心啦,忙着把周漾和她的好大儿凑一对。方衡面上对侯夫人百依百顺,对周漾也温声细语,可就是不同意和你退婚娶周漾。结果不知是周漾急了还是侯夫人急了,居然想出生米煮成熟饭的馊主意。可惜方衡情愿憋死自己,也不叫她们如愿。”
这段话透露的消息太过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到岑皎以为她听错了。
生米煮成熟饭?是她想的那样吗?一个诰命在身的侯夫人,一个从二品官员的千金,居然只能想出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那...表姑娘她...如何自处?”岑皎手心冒出一层冷汗,不自觉把目光投向院外牵马的方休上。
方休朝她走了几步,或许是记起她在屋内的反应,停住脚步。
但关切的殷殷的目光,还是一寸不落地落在她身上。
手心的冷汗顿时止住了。
“...还能如何?她还不死心,变本加厉地往方衡跟前凑。方衡被她逼得无奈,已经连着数日没有回家了。他这一不回来,侯夫人又疑心是你勾了他的魂让他不着家。”说着余光瞥到方休,方薇话锋一转,“不着家的又何止是她的二儿子呢?”
还有大公子方休呢。
岑皎登时脸热,轻轻拍了一下方薇的手背:“我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勾着人不着家?”
“怎么没有了?”方薇笑了笑,意有所指道,“不着家就不着家。怕就怕他没本事,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说得隐晦,其余二人却都听明白了。岑皎还不知道方薇和她哥哥早串通一气,乍一听她似有所指的话,一颗心怦怦直跳,偷偷拿余光去看方休。
正好,方休也一眨不眨盯着她。两人眼神才遇上又各自挪开,装作若无其事。
方薇把这一道没来得及擦出火花的闪电看在眼底,乐呵呵地拉过岑皎去屋里说小话。岑皎没忍住,又回头看了眼方休。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目光为什么总黏在方休身上。或许就和话本里写的一样吧,每时每刻都想见着。
那方休对她呢?是否也是如此?
她不知道的是,对方休来说,见到她是一种奢求。
他早就习惯夜半惊醒,独坐天明。
屋内,方薇笑得灿烂,这几乎是岑皎认识她以来,她最开怀的一次,不免疑惑:“阿薇,你在笑什么?”
方薇竭力克制着自己唇角的弧度:“咳、咳没什么好笑的。我就是、嗯,替某个人高兴。”
“替谁高兴?”岑皎问。
方薇不装了,摊牌了:“替某个竹篮子打到水的人。”
岑皎听懂了。她说的是方休。
那她呢?水吗?
想破这一层,岑皎两颊又浮起红晕:“你...我...他...大公子、大公子只是善心。”
“他善心?确实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却也不是见着个值得怜惜的姑娘就为她忙前忙后的呀。阿皎,我瞧你对他也不是全然无意,不知道你乐不乐意做我的嫂嫂。”想起她和方衡有婚约,方薇补充,“是亲嫂嫂。”
岑皎:“阿薇...我们还不到、不到那个时候...再说大公子他对我,或许不是这个心思。”
方薇哪里不知道她哥哥的性子?当下揭了他老底:“他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做事还算利索,要他张口可就难了。什么事都藏心底不说,心悦你这么多年谁都不知道。”
“等等。”岑皎茫然,“什么叫...心悦我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