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能想通,那么此事便好办了。”荀祭酒瞥一眼方休,问,“这位便是太子手下的方长史?此事让他知晓,无妨吗?”
虽然诗会上看见他二人举止亲密,也知道方休效力太子,必定和岑皎站在一边,但荀祭酒忍不住介怀他作为方衡兄长的身份。
岑皎解释:“大公子和三姑娘对我助益良多。我能从侯府脱身,也多亏大公子替我去信太子。”
荀祭酒略一颔首,眼里的警惕仍未放下:“那你现在住在何处?可还安全?我在城外也有几处宅邸,你若是看得上,不妨搬过去。”
“多谢祭酒好意。”她欠身一礼,站在方休身旁浅浅一笑,“只是不劳您费心了。大公子...太子殿下安排的住处十分合适,我欢喜得很。”
方休悬起的心重重放下。他自进来以后就没说过一句话,荀祭酒也不给他多的眼神,就好像他是一根柱子,杵在屋内颇为碍眼。
他抿了抿唇,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鹤闻堂笔录》递给她,只说了一个字:“书。”
岑皎在心中叹气,想着他在自己面前局促便罢了,怎么在荀祭酒跟前也如此腼腆?这样的人,真能上阵杀敌血流千里吗?
她总觉着方休此人有两幅面孔,人前人后差异极大。但她又不讨厌他对自己展露的,小心翼翼的一面。
特别是在方衡的对比下,显得尤为真诚。
她上前一步将书献上:“听说祭酒对此书颇感兴趣,那日林姑娘以此为赌注,我和大公子险胜,便拿来借花献佛,将它送给您。”
那日荀祭酒也在场,只是没看全前因后果,只在听说岑皎与人较量时没忍住去看了。他本来还觉得岑皎锋芒过露,有些不妥,一听这孩子是为了给自己献书才冒此风险,欣喜的同时不免训诫:“好、你有这份心是好的,但左右不过一本书,少了便少了。但如果因为我的一己私欲害你成为众矢之的,要我如何自处?”
岑皎深深伏下身:“祭酒教导的是。”
荀祭酒满意地抚须。他当真把岑皎当做女儿,或者孙女来看,不光因为忘年之交的岑微明,还因为他看出这个孩子身上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文人劲,有一身凌霜傲雪的骨血。
难能可贵的是,她谦而不卑,直而不刚。或许正因为是女儿身,才不像她父亲那样一根筋,不撞南墙不回头。
想起岑微明,荀祭酒不由地又长叹一气。为了避免心火再起,他转眸打量起方休。
这个差点以庶子之身继承隆安侯府爵位的人他也有印象,但方休最出名的还是伴太子出征挣下的累累军功。荀祭酒是个文臣,但相比起两面三刀、玩弄权术的方衡,他更欣赏方休。
当然,欣赏归欣赏,他和岑皎站在一处时,仍然十分碍眼。
“之后你有什么打算?”荀祭酒问岑皎。
岑皎略一思忖,斟酌开口:“诗会上伦王欲造谣我与太子,似是想要借太子妃一位生事。如想彻底断绝这一祸端,我最好保持与方衡的婚约,直到伦王放弃此计。”
一直沉默的方休终于开口:“如此你太过被动。太子殿下的意思是,尽早将你移出伦王的视线,不让你被他注意,也不必违背你的本心。”
说到“违背本心”时,他像是腾生了一股底气,语速飞快。
他向太子建言时,岑皎还未明确表露退婚的意图,也就是说她可能十分愿意通过早早与方衡完婚来解决问题。但二人相拥的画面太刺眼,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时时刻刻扎在心头。
那是他两世第一次,对太子扯谎。
“伦王欲令你为太子妃?此事,方衡知道吗?”荀祭酒一语中的,眉头轻挑,“若方衡知道,他怎么能忍下夺妻之仇?”
以方衡高傲的性子,夺了他的妻,就等同于把他的颜面丢在地上踩!他必定会报仇雪恨。
伦王此计,无异于自掘坟墓。
岑皎脑中灵光一闪,犹豫道:“会不会,是伦王在借此,试探方衡的忠心?”
且不说大计之前伦王会不会在乎方衡的自尊心。恐怕在伦王心里,方衡根本算不得心腹,起码,在他舍弃掉岑皎这个右相之女以前,他不会彻底相信方衡。
若方衡知晓此事是伦王的手笔,他就应该忍气吞声以表忠心。若他不知道,那么他便该恨上太子,支持伦王的立场更加坚定。
如果说诗会上拿到那首诗的时候,大网徐徐张开。那么如今,岑皎觉得那张网已经扼住她的咽喉,让她无法呼吸。
觉察到她吐息紊乱,似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方休低声安慰:“你且安心,有我...们在,不会让伦王伤害你的。”
前世的此时他还未归家,自然不知道京中如何暗潮汹涌。但他能确定伦王的计谋没有得逞,因为方衡还是娶了岑皎。
或许也是由此,伦王才决心杀了方衡。以至于岑皎新婚的第二月就为夫守寡,素衣麻布。
“...嗯。”岑皎稳了稳心神,接着道,“如此的话,势必要让方衡知道伦王的阴谋,这样他们才可能分崩离析。倘若方衡已经知道但无动于衷...那便退婚,他大概会隐而不发,直到伦王再一次为太子妃造势。到那时候,或许还是要看太子下一步如何走。”
说罢她看向方休,眼里一片清澈,丝毫没有对婚约的留恋不舍。
方衡点点头:“太子心中已有人选,太子妃之位不会落到歹人手中。”
岑皎心中的石头也渐渐放下,甚至有心思好奇太子妃是谁:“不知是谁家闺秀?”
方休道:“皇后族妹。”
吴郡沈氏累世门阀,单看当今圣上求娶沈留素为后巩固根基,就知道沈氏在大晋朝是如何煊赫的存在。太子娶沈氏女为太子妃有异曲同工之妙,且暗含讨好圣上和皇后的意思。
岑皎不禁想起皇后与她说,必要时可通过太子和她联系的话,恍然大悟。
原来她身边的人,一直紧紧联系在一起,想要保护她。
荀祭酒听完,也是点头赞同:“沈氏家规森严,皇后端庄贤淑,料想沈氏女也可胜任太子妃辅佐太子。”
这是一桩圆满的婚姻,方休却忆起太子说起自己婚配时的落寞与苦涩。他隐约察觉到,太子心里,一直有一个郁结。
九五之尊同他一样,久久无法释怀。他尚且有机会重来一世,太子却被礼法、被天下重担裹挟着,无论重来多少次,都无法改变结局。
两厢话毕,岑皎告辞,荀祭酒坚持要送他们出去。临别时刻,一双因年迈而浑浊的眼潸然泪下,殷殷嘱咐:“千万、千万不要重蹈覆辙...你父亲也一定希望你平安无事。”
岑皎哽咽:“是...我记住了,您回吧。”
她会替父亲记住每一份隔着距离的挂念,待万事归尘,再摒弃前嫌,共话桑麻。
离开荀祭酒住处后,岑皎还沉湎于巨大的愁绪中,久久不能回神。方休欲说点什么让她开怀,考虑到自己不擅言辞,最终把心思放在过路男女都捧着的莲花灯上。
虽然不是什么“人约黄昏后”的节日,可今日月色不错,不少百姓自发携着河灯在路边许愿。忙忙碌碌许久,有一个借口放松也不错,况且,知慕少艾的男男女女,也总归要有机会推心置腹呀。
不过去溪边的路上,方休已经撞到三个赶着赴约的小郎君,还顺手买了一盏莲花灯送给丢了灯的小女孩。
唯恐岑皎也遭到磕碰,方休有意将她护在怀里,却不是真正的拥抱,而是以一种呵护的姿态,像笨拙的新手父亲照顾孩子。
终于,第无数次路过卖莲花灯的摊贩时,他竭力装作平静,似是随口一问:“要买盏灯吗?无论祈福还是许愿,总归是个念想。”
李观棋点头,拿下两盏莲花灯,敛袖提笔,问他:“你信这个?”
他自然不信。
但是...“不经意”扫过那些成双成对来放莲花灯的男女,他低低道:“偶尔...”
“不过这灯当真漂亮。”她吹干墨痕,率先将花灯放入水中。江中花灯蜿蜒,连绵成一条星河。方休悄悄望向水中,看清了她写的一面心愿。
“祝大公子前路宽广,终抵所向。”
笔下墨迹晕开,他的心慌失神氤氲满纸。
原来...她也会在这种以为他看不到的地方,表露心意吗?
他的面上又无端染上绯红。许是烛火太旺,映得人两颊如胭。
“回去吧。”岑皎声音疲倦,揉着眉心道。她吹了一整夜的冷风,同荀祭酒交谈又费了太多心神,如今难免疲累。
抬头见四周男女都牵手而行,又念及他方才举臂护着自己的劳累模样,岑皎不知怎么地,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极自然地朝他递出一只手。
她的腕子很细,如新长成的柳枝,轻易会折断。
但方休还是握住了。他先是捻住一寸布料,再一点点、一点点向上攀沿,最后停在她肌肤咫尺处。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走了一会,岑皎像是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问他写了什么,转身的同时顺势抽出了手:“大公子还没有说,许了什么愿呢。”
方休垂眼:“愿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倒是符合他武将的身份。岑皎点头,没有再探究。
而在他们身后,莲花灯被夜风吹着搁浅上岸。河水晕开其中墨迹,若岑皎看见了,一定能认出来,那就是诗会上写“晓看天色暮看云”的那人之笔。
“故人无病无灾,无苦无忧,无牵无挂。”
无需牵挂无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