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需再去辨认,仅凭靠近时病痛渐散这一点,他的身份就呼之欲出。
岑皎撑着最后一丝气力追问:“可是伦王...意图对太子不利?”
方休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眸本就深邃,如今夜色沉如墨,注视着她的时候更加静谧不显。目光触及那一片燎破衣角,心像是被人用火炙烤过,他揽着她翻身上马,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疾驰掀起的风吹乱她的青丝,也吹乱他的心绪。岑皎埋在他衣襟前不说话,双目紧闭,眼睫颤抖。
身后是远逝的火光与人声,织成一张明亮的网。而他们奔在漆黑的夜里,一双影子,不像逃出生天,像在奔赴黄泉。
一缕长发拂过面颊,方休紧抿着唇,想,若她肯在黄泉路上等他,他怎会想着重来一世?
看见她跌倒在火场中眼里满是死志时,分明烈焰炎炎,他却遍体冰凉。
那瞬他甚至以为自己根本没有重活一世,仍停留在她死去的岁月里,这只是他作茧自缚的梦,逃不开,忘不掉。
难道即使重来一世,她的结局也无法改写吗?
但幸好,幸好苍天没有绝情至此。她细微颤动的眼睫像新生振翅的蝶,将微澜扇至波涛。他根本顾不及世俗伦常,顾不及她会否投来异样的眼光,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要触碰她,要留住她。
要确定,她不是水中月。
迎着夜风跑出去许久,方休才稍微找回一点理智。他发觉怀中人僵直了身,慢下马松了臂膀:“我...方才一时情急。”
岑皎摇头,终于经过同他接触暂压下那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她回望着朱华山的方向,问:“阿薇他们还好么?”
方休停马:“火势发于后山,女眷那时多在水榭,并未被波及。”
那股冲天的浓烟离岑皎与皇后所在较近,说明也在偏僻之地。岑皎松了口气,继续问:“那,火是怎么起的?”
今日的遭遇太离奇。先是那半句诗,后是伦王,再是被下药,又遇到大火...她隐约察觉到这之中的联系,却脑中混沌,怎么也捉不出一条明晰的线。
“并未查清。”方休见她重新陷入沉思,便将自己所知一一告之,“你走之后,伦王与殿下不欢而散。方衡邀殿下品诗,伦王则和林姑娘一道离开。如此相安无事到戌时,下人来报后山走水。”
“替你领路的侍女一直没有回来,我觉着其中古怪便去寻你。果然,只差一步你便...”
岑皎郑重行礼,声音如珠似玉:“多谢大公子相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来日若有岑皎能助大公子一臂之力的时候,必结草衔环以报。”
方休默了默,明白这种生疏才是他们之间的常态,却不免感到一阵空落。
被她发丝拂过的面颊泛起一阵痒,再是一阵疼。
岑皎未发现他的怅然若失,点出:“那侍女行事蹊跷,先是将我引到一处偏僻院落里看守起来,点燃迷药使我神智不清,再以太子之名把我带走。中途若不是遇到皇后出手相助,恐怕我和太子都要中计。”
听闻侍女居心叵测,方休面色沉郁,终于透出一股久经浴血的肃杀之气来。他在岑皎面前总是有意无意收敛这种气质,此时显露出来,无外乎世人总在私底下称呼他为“阎罗”。
“我已派人将她拿下,捉住她的地方离你不远。”
岑皎点点头,还想谢他,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这么多日以来,她的道谢,他都要听腻味了吧?
两人沉默着任马走了一会。惶恐褪去,岑皎才注意到他们之间距离太近,已经超乎了正常范围。她倏地撤身向前,但一匹马上,再如何退都避不开男人身上的气息。
沾了一点浓烟,沾了一点酒气,更多的还是一种极富侵略意味的男子独有的气息。不算难闻,但岑皎这么多年只接触过父亲和方衡这样的男子,只闻过书卷与墨水的味道,不免垂首暗自惊奇。
方休似是看穿她的心思,在她的惊呼中翻身下马,握着缰绳调转马头往回走。岑皎第一次骑马,没了他的依仗心中慌乱,伏下身抱着马,唯恐自己被颠下去:“大、大公子,我不会骑马。”
方休一怔:“可你之前一眼看出蹑景马蹄受伤。我以为你会骑马。”
蹑景是他坐骑的名字。前世她没甚机会驰马,他也便不清楚她究竟会不会御术。
岑皎紧紧闭着眼,过了会松开,刚被风迷了眼又立刻阖上:“只是略通些医术...”
方休立时扯了缰绳将马停下,问:“你想学吗?”
他看出她惊惶之外的跃跃欲试,懂得如果不是因为喜欢,她今早不会刻意亲近。
岑皎闻言,双眼蓦地睁大,若深夜里唯二的星子:“真的吗?我可以吗?”
她没有骑过马,每年秋猎或者马球赛时总充当观众的角色。她不免向往马背上潇洒的身影,向往驰骋天地时恣意的姿态。
荒原之上,天穹之下,除了他们没有别人。她便在大惊一场后稍稍展露出自己的本性,像一只喂养了好久,终于肯让人亲近的家猫。
方休颔首:“此马温驯,或可一试。”说罢松开一截缰,让她尝试握住。
“起身,腰腹发力,两腿夹住马腹,想让它慢下来就轻轻向后扯一下缰绳...”
岑皎微微直起身,身形不稳时出手扶着他的肩。方休身子一僵,暗自动了动喉结,继续指导。
如此缓慢行了半晌,岑皎终于寻得要领,松开扶着他的手,屏息凝神驱马。方休起先还持着另半边绳与她并行,见她越来越得心应手,且确定马不会突然伤人,便悄无声息松了绳。
朦胧夜色里,她着一身素白衣裳,青丝如瀑。风起,衣袂和乌发随之翩飞,如一道日光洒在湖面,碧波荡漾。
而他像岸边顽石,偶尔被水波眷顾,但只消片刻,眷顾就会消散。
岑皎骑出去很远,才突然发现身边少了方休。她侧身回望,见他站在远处原野上,浑身几乎与夜色交融,腾生出一股,他会被黑夜吞没的惶恐。
于是她生疏地策马回到他身边,纯白的衣袂因为风的缘故在他面前飞扬。她抿唇,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纷杂的心情,便冲他一笑:“大公子你看,我会骑马了。”
是发自内心的开颜,眉眼舒展,灿若流光。教人移不开眼。
方休想,月光就是这般,偶尔照在他身上。
等他们回到朱华山时,骚乱已经平息。方薇甫一听到走水的消息就派人去打听岑皎和方休在哪里,谁知两个人都不见踪影。她着急岑皎,却又不敢大肆宣扬,只能遣自己亲近的下人秘密寻找,自己急得如热锅蚂蚁。
其他与诗会无关的人家都陆续离开了,只有隆安侯府因为方衡主办的身份没有动身。方薇索性也不急着回去,专门在这等两人。
下人来报时,她没想到方休和岑皎会一齐回来,匆匆赶到后头,见岑皎衣角破烂灰头土脸,登时瞪大了眼:“阿皎!你受伤了!”
岑皎被方休扶着下了马,连忙和她解释:“我没事,只是被火烧着了衣裳。你呢?身上可有受伤?”
两人互相检查一番,果然还是岑皎伤势更重。方薇一边指挥人请大夫过来,一边训她哥哥:“亏你还是要做将军的人!连阿皎也护不好!”
方休沉默任训,也自觉罪过,岑皎却不认为:“和大公子有什么干系?若不是大公子搭救,我恐怕当真要葬身火海了。”
方薇吓了一跳,未料到事情如此严重:“怎么会差点葬身火海...你那时在何处?和谁在一起?我哥哥没有陪着你吗?”
岑皎一一为她解答:“我那时被人挟持,身不由己,大公子一直伴着太子,是特意来寻我的。”
听到她被人挟持,方薇又怕又急:“好端端的怎么会混进贼人呢?挟持...谁要害你?太子和皇后都在,天子脚下他们怎么敢...”似是反应过来天子正是害得岑皎命运悲惨的人,她不免胡思乱想,“难道...要将你们家,赶尽杀绝?”
省略的名字,在座心照不宣。岑皎握着她的手,安慰:“我不知,但此事应该与伦王有关,太子身边有他的线人。”
“此事我会禀明殿下。”方休道。方薇忽然想起自己抽到的那半句诗,看了看岑皎的脸色,见她点头,便道:“哥哥,我这也有一桩事。”
听完她的解释,方休眉皱得愈紧。他虽不解诗中意,但本能地嗅到其中权谋的气息。常伴太子左右,他自然不是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略一思忖便得出结论:“那人如何得知酒樽一定会传到你们手里?或许并不是针对你们,而是想等到所有联诗一并被收集起来张贴到榜上时,戳穿含义。”
到那时,已经登场的皇后会如何难堪?
“会是刘贵妃吗?”方薇自然想到传闻中一向与皇后不对付的贵妃,“说起来,刘贵妃今日倒没怎么露面。”
或许是不喜文墨,刘贵妃和皇后一道出现后就匿了踪迹。岑皎却将事情串到一处:如果刘贵妃不出现,是因为知道会走水呢?
知道会走水,但是不知道何时、何地,于是从一开始把所有危险避开。
岑皎余光瞥向方休,不出所料在他眼中也看到了沉思。
她觉得,自己这颗棋子,已经开始化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