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任凭陶莲如何解释,冯氏只一味哭喊打闹,半句也不理她。
陶莲没法子,只得忍痛奔到屋前:“公公明鉴!我每月都给足了吃食和月银,为何婆婆非要如此编排我?还望公公说句实话!”
院子里闹腾许久,张武在房中早就听了个清楚,但他却不肯出来,只在里面装聋作哑。
张碧冷眼看着自己的亲娘在院中撒泼,心头的厌恶都快溢出眼眶。
自家二弟是个老实人,娶了个娘子也是本分,苛待公婆的事,他们定是做不出来的。
方才在屋中,冯氏那一番哭诉,就已经让她觉出一些味来——爹娘不愿拿钱帮她填赌债的窟窿!
赌债难填,两个老人心疼棺材本,捂得严实些,也不是不能理解,可这会儿见亲娘为了不拿钱,不惜满嘴胡绉,非要把儿媳妇往死里逼,她只觉得心寒。
但这份心寒,却不是为了陶莲。
而是如此一闹,她将来若开口提到个“钱”字,冯氏便会扯出自己缺失少穿的事来,且不说什么拿银子出来,别反过来让她这个女儿添补,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冯氏的哭喊闹得张碧心烦,扭头就往院外去,却在门口碰见了躲躲闪闪的张烈。
“二弟,你在这里做什么?”
张烈面红耳赤,堂堂一个三十三岁的七尺壮汉,眼下却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进门帮自家娘子辩白,也不敢拦着亲娘别动手,只结结巴巴对张碧道:
“大姐姐,我,我没苛待爹娘,我……”
张碧斜他一眼,扔下句“没出息”,飞快出了府,径自去了。
……
夜色已深,地上的积雪仍旧深重。
毛大树从巷口匆匆赶来,奔到方家老宅外,在墙角下蹭掉鞋底的雪渍,又抓了把干净的雪,在脸上一抹,擦掉些酒气,这才伸手叩门。
见开门之人是余照,他有些吃惊,忙闪身进去,一面往屋里走,一面道:“姐姐怎么亲来开门,姑娘可睡了?”
“还没有,姑娘正在屋里等你呢。”
毛大树一听,赶紧加快脚步。进了屋子,他怕寒气过人,只在门口站着,对方如逸拱了拱手:“姑娘,张家的内宅事,小人都从张校尉家的小厮那,打听清楚了。”
他语速飞快,脑子灵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把张家内里那一团乱糟糟的事,说得清清楚楚。
方如逸皱眉听完,脸上的神色换了几番,半晌才摇头道:“这张家不过一个女儿,两个儿子,竟然是各有心思。虽说是一个爹娘生的,可这他们三个儿女,劲儿却不往一处使。”
“姑娘说的,正在点子上!”毛大树嘿嘿笑道。“张家的大姑姐只知道帮夫婿还赌债。大房儿子养着爹娘,却落不着半点好,总是被欺负。二房就别说了,跟大姑姐串通一气,每日里算计二房的钱财。”
余照给他端来一杯热茶,趁他喝茶的功夫,扭头对方如逸道:“姑娘,要奴婢看,这家的爹娘才是最气人的。”
“细说说。”方如逸道。
“其实儿女三个心不在一处,倒也没什么。二房的张焦中了武举人,身上有了官位,自然不是平头百姓了,同大房分府别住也是寻常。可怪就怪在,他们的爹娘明明受着大房的照顾,却非要在其他儿女面前搬弄大房的是非,难道大房知道了,心里会没有怨气?”
“正是呢!”毛大树接口道。“那张家爹娘,一个只知道把钱死死搂在怀里,一个是装聋作哑,诸事不管。那大房的张烈是个嘴笨的,虽然他的娘子能说会道,可到底是个老实人,就算心里再气,也只一味忍着让着,绝不做半点对不起公婆的事。”
方如逸缓缓点头。
张家的事,上辈子她风闻过几句,但知道得不大真切,只晓得张焦是元轼的臂膀,他的二哥张烈年少时曾参过军,原本前途无量,谁料他的顶头上司含冤获罪,他是个排不上的小兵,便花钱赎罪,算是逃过了一劫。
可经此一遭,他那颗仕进的心,却凉得彻底。
这几日毛大树和张烈的小厮牵上了线,方如逸这才把张家的内宅秘事查问清楚,
张家三个儿女间,本就各自存了气,只是碍于情面,没说破罢了。
细细想来,张焦自然是要拉下马的,可他二哥张烈却是个人物。
国朝不重视武将,但镇守边关,行军打仗,却少不了得力的武将。自己复仇一场,若是能多得几个官员助力,将来就算有什么万一,也不算毫无防备。
张烈生性纯良,定能挡住元轼的拉拢,也会一心稳住国本。只是他的品行究竟是否如传闻那般,还是得亲眼见一回才好。
毛大树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姑娘,小人还听说,张烈夫妇有一座大宅子,并两间铺面,准备将来添到女儿的嫁妆单子里去。但张焦和张碧两个早就串通起来,想法子不让张烈这么做,还要等他的女儿嫁人后,逼他把家私全交出来,给他们两家的儿子分。”
余照惊道:“这是要吃绝户啊!”
方如逸眉头微蹙,眼中腾了些怒气:“我最痛恨这等打着血缘姓氏的名头,谋夺兄弟姐妹家私的恶行。张烈现下本就做着官,家财并不算少,自家田产难道不够他们夫妇两个折腾的?
居然还要把手伸到兄弟那里去,这是要让张烈的女儿,两手空空地嫁到夫家去,好让她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么!”
余照面色忧虑:“姑娘,张家的内宅事这般复杂,奴婢想来想去,也没寻见可以着手的地方。那张焦也不像曾得功,有个外室小妾的,想拉他下马,只怕难得很。”
“你忘了张焦不通兵策的事了?”方如逸的怒气渐渐平息。“之前我已经把张焦这个名字透给了徐哥哥,也不知他那边可曾得手。张家的内宅事的确糟心得很,可凡事有利就有弊,他们家人心不齐,不正给了我们一个攻破机会?”
毛大树恍然道:“姑娘的意思是,把张焦和张碧计划谋夺张烈家私的事,给捅出来?”
方如逸缓缓点头:“私德有亏,够都察院的人参一阵的了。”
“可是张烈生的是个女儿,张焦生的才是儿子,要事张家父母非逼着张烈交出家私,只怕御史台的老爷们也说不上什么。”
方如逸道:“张武和冯氏无非是爱财如命,觉得张烈没钱又没官身,瞧不上他罢了。他们夫妇对张焦如何?”
毛大树思忖片刻,笑道:“好得很,听说他们虽然不常见面,但每回见了,张武和冯氏都对他们这个小儿子笑得满脸生花,直说他有出息,给张家长脸。”
“这就是了。”方如逸安心不少。“这对夫妇爱财爱权,若张焦一败涂地,张烈反倒仕进登名,你们说,张武和冯氏对这两个儿子的态度,会如何?”
余照仔细听了半晌,忽地拍手道:“姑娘,奴婢明白了!姑娘是想帮张烈重入官场,只要他有了官身,他那势利眼的爹娘自然不会逼他交出家私。
可是刚才大树说,张烈是个无心功名的,过完年,他都要三十四了,就是从小兵做起,只怕也来不及。”
“他有武艺,懂兵策,何苦去做什么小兵?”
方如逸端起茶盏,缓缓饮了一口,这番故意的顿挫不言,惹得余照和毛大树心里发痒,连声催她快说。
“你们两个的念头,莫不是走到死胡同里去了?”方如逸笑着搁下茶盏。“让张烈去考武举人不就行了。”
余照提起茶壶,给她续上热水:“姑娘的计划固然是周全的,可奴婢怕张烈早就断了仕进的心。而且他又是个老实本分的,被爹娘兄弟欺负成那样,也一句不吭……”
滚水在盏中冒着热气,方如逸拿起茶盖,轻抚几回飘转不停的茶叶,徐徐道:
“你的顾虑我都明白,我们先促张烈考武举,再告诉他知道张焦和张碧的计划,让他明白,就算是血亲,也未必可靠。
如此,兄弟俩的境遇翻转后,将来谋夺家私的事一败露,张烈才不会心慈。此事我心里已经有了法子,只等徐哥哥的信来,便可一起行动。”
余照这才放了心,眼看事情已然说完,毛大树告辞离去,她便催着方如逸安歇。
积雪化了一夜,次日晨起时,地上水渍未退,瞧着仍是清亮。
方如逸用过朝食没多久,毛大树来报,说徐瑞来访,正在进门。她赶紧迎出去,不过一会子的功夫,便望见徐瑞从廊下过来。
“问徐哥哥安。”
方如逸福了福,徐瑞也是一拜:“半月未见,逸儿妹妹的伤可好些了?”
“早就大好了,徐哥哥,外头冷,请进屋说话吧。”
两人入了厅房,余照奉上茶,笑道:“昨晚姑娘还念叨呢,说徐公子这两日约莫会有信来,果然今日一早就真来了。”
徐瑞一改应付曾得功和张焦时的精明样,笑得颇为憨厚:“逸儿妹妹的事要紧,我自然得多上些心。今日过来,就是有个好消息要说给你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