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和三年,幼帝傅子显年至十四。
在陆岁淮三年多来的悉心辅佐下,他逐渐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也渐渐从稚嫩的孩童长成了一位喜愠不形于色的少年帝王。
在为幼帝安排好了可信的肱骨大臣后,陆岁淮终于做了一件他三年前就想做的事情——
将自己手中的权力交还给幼帝,递上了一道请辞的折子。
傅子显纵心有不舍,却也没能留住他。
坐在去往江南水乡的马车上时,陆岁淮的心中仍有些许恍惚。
这三年,似是宛如白驹过隙,却又似是漫长至极。
在没有甘黎的这三年里,他每每试图用繁忙琐碎的政务来麻痹自己,却还总是会时常想起她。
想起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想起过去那些或是美好或是痛苦的回忆。
与她所拥有过的一点一滴,都太过令人难以忘怀。
但他最时常想起的,是末了时,她那一双染着泪意的眼眸,每一个难以入眠的夜里,都会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三年于陆岁淮而言,同旧日里寻不得甘黎的那五年一般煎熬难耐。
唯一令他有所慰藉的,便是这一回,他多少也知晓了一些关于甘黎的消息。
三年前,她被姜寻宴的人带着离开京城时,他心中放心不下,也派了人手跟着一路护送,这几年来一直跟着暗处保护她。
从他们寄往京城的书信中,他知晓了甘黎如今的许多事情。
知晓她醒来后的记忆变得有些错乱,从甘家生变往后的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知晓她如今在镇上的学堂里教书,颇受学生们的喜爱。
也知晓她因容貌过于出众,身边一向不乏适龄男子追求,但好在,她对此态度冷淡,一贯只是漠然处之,不予理睬。
但陆岁淮心中仍是有些不是滋味。
天知道他有多害怕,在他不在甘黎身边的这些日子里,她的身边会出现旁的人。
她如今忘却了许多事情,他是真的害怕,她会喜欢上其他男子。
看到信件上属下对此事的汇报时,若非理智尚在,他只恨不得立时就甩下手头上的所有事情,连夜赶到江南水乡,赶走那群围在她身边献殷勤的可恶的男子。
所幸他现下终于来了,日夜兼程,终于在这一日的日暮前,赶到了甘黎的所在之处。
乘车数日,陆岁淮却丝毫不觉疲惫。
他从马车上缓缓走下,略览周边之景,想着她过去心心念念的江南水乡,倒的确是个风景秀丽的好居处。
不过他毕竟初至此地,对这里并不熟悉,在三三两两的行人中,询问了一位过路的老妪:“老人家,请问您认识甘黎吗?我是她的朋友。”
“你是说小黎啊?怎么不认识?她娘还是我看着长大的!”老妪听见甘黎的名字,登时来了精神,“只是后来啊,她娘跟着她爹去了远地方,多少年都没有再回来过这里了,没想到这姑娘前几年倒是回来了......”
眼看着老妪越说越远,陆岁淮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出声问她道:“那请问,您老知道甘黎家住在何处吗?”
老妪热心地给他指路道:“你就顺着这条路直走,再左拐,再直走一段路,能看到两处屋落,有人住的那处便是她家了。”
他谢过老妪后,便匆匆按着她所指的方向而去。
立于甘黎屋落的门前时,陆岁淮将手搭在门环上,指尖却在微微发颤。
正所谓“近乡情怯”,明明他心中想念她想得几欲发疯,明明他迫切地只想着要快些见到她,可现下同她就隔着这么一扇木门了,他心中又莫名有些害怕,迟迟不敢敲门。
他犹豫了良久,终是抬手轻轻地叩了叩门。
门环叩在门上,发出了几声清脆的声响,里面传来人走动的声音,门也很快便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从里头走出来的,正是那张令他日思夜想了整整三年的面孔。
三年未见,她看起来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姿色更是不减当年。
陆岁淮静静地望着她,强忍着心中想要将她紧紧拥在怀中的冲动,生怕自己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吓到她。
甘黎见到来人,原本面上洋溢着的盈盈笑意却是微微凝住。
在来之前,他已经在心里做了不下千百次的练习,见到她时,他应该怎么做,第一句又应当说什么。
本该是胸有成竹,可真的见到她的时候,他竟是连一句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两人就这样静默着相视了须臾,陆岁淮好不容易想到了该说些什么,却被甘黎抢先一步开了口:“你是谁?”
他不由得愣了一下,刚到嘴边的话也给咽了回去,小心翼翼地问她道:“你......不认得我了?”
她那些有遗忘的事情是自甘家出变故后开始的,可他们两个人却是在那之前便早就相识的。
照理说,就算甘黎忘了他们之间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也该记得他们在逾明书院同窗的那几年才是。
可她现在,却仿若连他这个人都完全不认识了,怎么会这样?
甘黎蹙着眉,反问他道:“我为何要认得你?”
她伸手挡在门前,停顿了一下,又问:“你是何人?为什么会在我家这里?”
甘黎她竟是真的一点也不记得自己了......
陆岁淮说不出来,自己的心里是失望多一些,还是庆幸多一些。
他有些难过她忘了和自己的全部过往,却又有些庆幸她不记得那个曾在书院整天和她作对的傻小子,不记得那些曾令她伤心难受的回忆,不记得他曾说过的那些伤人的话语。
她不记得了也好,反正从前的陆岁淮留给她的印象也实在糟糕透了。
就当给了自己一个和甘黎重新认识的机会吧,这回可一定要在她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
他如是想着,对她道:“我叫陆岁淮,是你以前的......同窗。”
听到他这样说,甘黎带着些许戒备的面色略微有所缓解。
“这位陆公子,实在是抱歉。”她同他解释道,“我三年前曾生过一场大病,病愈后,以前的很多事情都记得不太清楚了,也记不起来公子你了。”
“无妨,你不记得我了也不要紧,现下重新认识了便是。”陆岁淮忙道,“不必这么生疏,你......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
“这恐怕不太好吧,毕竟你我之间男女有别,我与陆公子也算不得是什么熟悉之人。”甘黎淡淡道,“陆公子,你觉得呢?”
“今后会熟悉的。”他说着,指了指她住处对门的屋落,“我也在此处购置了宅院,日后和你便算得上是邻居了,我们相邻而居,总归是会慢慢熟悉起来的。”
陆岁淮所言非虚,当初下属给他的信件中曾提到过,甘黎对门处的宅院无人居住,空置已久,他便托人将其买了下来,为的就是今日有与她相邻而居的机会。
甘黎的眸中多了些讶然的情绪,她看了看对门的屋落,想起前几日的确是有不少工匠在这儿搬进搬出。
她知道此处空置已久,近来应该是要添新住户了,却不想自己的新邻居竟就是眼前这个自称是她旧日同窗的人。
“我虽因记忆有缺失,不曾记得陆公子,但曾有幸听闻过公子的名讳。”甘黎忍不住问他道,“公子原先是辅佐陛下登基的摄政王,想来在京中不缺美田美宅,为何会甘愿今后屈居于此?”
她委实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放着好端端的王爷不做了,跑到这距京城千里之外的江南来?
“我志不在追名逐利,更不在把弄权术,如今天下时局已定,陛下圣明,身侧亦有忠臣辅佐,我做不做这个摄政王,意义都不是特别大。”陆岁淮认真道,“更何况,我来江南定居,不止是为了隐居,更是为了寻人。”
寻人?
甘黎怔了怔,却并未打算要开口追问他所寻之人是谁。
陆岁淮自是也没主动去说,而是岔开话题道:“我初来乍到此处,只你一个认识的人,今后还请你多多指教才是。”
“陆公子言重了。”甘黎笑了笑,“此地民风淳朴,大家都是热心肠的人,相信公子很快便会和大家都变得熟络起来的。”
他试探性地看了她一眼,道:“那,我和你呢?”
“公子说笑了。”她面上的笑意淡了些许。
陆岁淮能感觉到,甘黎虽不失礼数地待自己客气,这客气之下却是淡漠与敌意。
她分明就不记得自己了,可这些淡淡的敌意又是从何而来?
莫不是自己今日是在什么地方不小心得罪她了?
他不及细想,便听甘黎道:“陆公子今日初住至此处,想来家中应还有不少事情等着料理吧,我就不便在此叨扰公子了。”
果然要赶他离开了。
陆岁淮在心中叹道,不过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他们二人立于屋檐下说了这许久的话,她也未曾开口请他进屋小坐片刻......
罢了,不急于今日,他们之间,本就是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