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坐在里面,只能和车夫同位,车夫扬鞭加速,风迎面吹拂,她身上的气味就散出来,车夫趁着颠簸的间隙默默往旁边移。
车内,沈知清开口问:“你怎么突然要收她走了?”
陈霜凌又捏着嗓子端起腔调:“因为她看起来很单纯、很善良~”
沈知清不轻不重地锤了她一下。
陈霜凌笑着安放她的手:“这人被我们看中,要是不收,她被遣回去,就与其他乞丐不一样了。”
沈知清恍然:“妹妹果然是温柔的善人。”
坐在外头的姑娘默默把这话记下了。
那是个温柔的善人。
她的心像是从干涸枯燥的河床里被人轻轻取出来,抖落灰尘与干土,重新浇灌清水。
那确实是个温柔的善人。
沈府的马车驱到宅院前,陈霜凌双脚落地,与沈知清道别,沈知清又隔着车帘和她对话。
“我母亲前几日受凉了,我需得侍疾,过几日再和你去酒楼吃好东西。”
陈霜凌右手食指不知何时刮破了一丝皮,她正随性地用左手指尖挑去,答道:“令堂怎么病了?总不能是被我吓的。”
她已经很久不称呼她为姨母了。
“既然她病了,你也不必抽时间陪同我,我见上你一面,看看你,就足够了。”
沈知清撩开帘子,灵动而婉约的面容呈现在陈霜凌面前:
“还望你不要多想,我与你在一起,从来没想过要算计你什么。”
“我知道。”陈霜凌应声,“令堂不会让你掺和这种事的,你呀,好好待在闺阁里,于他们而言就皆大欢喜了。”
沈知清对整个世道有着彻头彻尾的善意。
陈霜凌其实并不愿意与这类人相交,总觉得他们不留心眼,蠢笨愚善,不过后来想想,沈知清处在这样温馨的环境里,或许她一辈子都不会被人骗几次。
至纯至善,温良有度,好像才是一个人本该有的面貌。
她冷不丁笑了声,舍弃玩弄手指的想法,抬头看她。
“你想不想知道,我离京这些日子都玩了什么?”
太阳快落山了,灿烂的金红摧枯拉朽地向天边烧着,烫去了大半的白云,留下空气中不断起伏的浮尘。
沈知清撩帘子的手,就在这浓烈又充斥着野性的自由场景中,缓缓缩紧。
“回见。”陈霜凌转头便走,车前那姑娘跌跌撞撞跟上来,陈霜凌这会儿貌似才意识到这个人的存在。
她停住脚步,回头想些什么,姑娘就在她若有似无的目光里,局促地整理衣摆。
她做着这个无用的动作,又去瞄陈霜凌的神情,最后陈霜凌发话:“你将盆栽搬下来吧,然后,舀点水喝。”她的战战兢兢才淡化了一点儿。
白愈没有见到她。
陈霜凌用钥匙开了东院小屋的锁,溜身蹭进了门,又很快将它关上,与此同时右手还捧了一盆植物。
植物被摆在很恰当的地方——这屋子的唯一一扇窗前。
此刻窗户紧闭,它繁茂而鲜绿的枝条都如云般堆叠在窗棂底边。
“抗冻的小家伙不多,但院子里也会放上一些的。”
她这样道。
绿意的柔软都化在她眸中。
白愈上前,微微俯身,用手勾连着枝条,将它们顺好。
新带回来的姑娘喝水润了嗓子,不知该干什么,在门口左右晃晃,吹足了冷风,想起陈霜凌挑手指的动作,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
陈霜凌下意识道:“锦秋,进吧。”
对方悄悄探了个头,又侧身进来,陈霜凌为白愈铺的厚毯子就在她身前,咫尺之距。
“锦秋,是您为我取的新名字么?我很喜欢。”
陌生的声音传来,陈霜凌轻微怔愣,万般措辞都绊在口中。
“不是。”旋即,她想起这人在马车前无声的模样,又道:“你若没有名字,就叫宁宁。”
宁宁不太懂规矩,又怕惹贵人不悦,似一条搁浅的鱼,挣扎得都要死了,还是不知怎样回水里去。
末了,她小步上前去,像要触碰陈霜凌的手,陈霜凌不着痕迹躲开,宁宁小声解释:“你,手坏了。”
白愈的注意落在陈霜凌身上。
陈霜凌浑然未觉,她抬了抬双手,仔细端详,才在右手指甲旁看见一星划痕,仅仅是红了一点儿,宁宁要是不说,可能明天就愈合了。
白愈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淡淡梅香萦绕在她身侧。
宁宁近乎是在他走来的那一刻就低下头后退一步,陈霜凌发话:“你回去清理一下自己,然后养花。”
宁宁说好,并不端正地福了福身,逃也似的退下。
“带了人回来?”白愈问。
陈霜凌答是:“叫花子里头拎出来伺候这些花草的,不是要让她看管你。”
白愈默然点头。
陈霜凌往榻上一赖。
“棋懒得下了,琴也不想弹,要不你在我跟前念点儿书,行吗?”她翻过身,双眼含着促狭。
冬日的夜晚来得很快,近乎是一眨眼天就擦黑,若是放在夏日,灼灼的晚霞热腾腾地烫过一整片天,还要放好一会儿时辰,亮光才火急火燎地掠过大地。
但此刻天不亮,蜡烛就要点上许多,那些摇曳的烛光勾勒起她的发丝,由虚浮的金渐变为原本的黑色。
白愈说好,从木桌上取下一本。
陈霜凌当真贴心,什么都准备好了,什么都放在该放的位置。至于定点,那是全然没有的。总之想要某样东西的时候,随意翻两下,无论如何都能找到。
她处理自己生活时,可做不到这样规整。
陈霜凌由赖着躺变为坐直身,兴致勃勃地等着白愈用他清冽的嗓音向她说教。
兴许是带她带得久了,白愈在这事上得心应手,他用狼毫蘸了朱砂,点出书中晦涩的词汇和句子,递给陈霜凌。
“解释给我听。”
陈霜凌觉得自己方才一定是嘴痒了,才会想到用这种方式获得背德的快乐,毕竟真上纲上线了,她对白愈那点儿怜惜都会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学不懂的沉重。
“我失忆了,有些不记得。”她的姿势更端正,言语却不顺从。
白愈不为难,“嗯”了一声。
“哪里不记得,用笔圈出来。”
陈霜凌嫌坐在榻上拿笔麻烦,索性起身,靠着木桌,把方才对方点出的每一个字都又用黑墨圈了一遍。
都不会。
她把书递回去,白愈见此,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陈霜凌问:“怎么?不与我讲讲?”
“你听么?”
“不听。”她这样说,并把书收回来。
好几天了,他的面色依旧没有缓和回来,陈霜凌越想那只橘子,心里越不舒坦。
“外面的事真多,只有在你这里,我才能喘口气。”
这句话险些让白愈笑起来,并不带有轻慢,只是单纯不信,他很少流露出这种善意稀少的情绪。
陈霜凌干脆拉着他去休息。
叶岑潇最近应该随同父亲准备过年,陈霜凌也自觉地没去找她,日子相安无事地过下去。
宁宁要做的事很简单,府里没人教她规矩,带她认字,那些下人们如装了丝线的木偶,冥冥之中有一双手操控着所有人,以至于谁都一丝不苟地做着自己的活。
她曾尝试与他们闲话逗趣,但每个人都镀了铁,她伸出温热粗糙的手,却只接触到冰冷的金属,所以除了屋里的两位,其余的,她一概不识。
可姑娘是那样温柔的善人,府内气氛又怎会如此呢。
她每日都会路过那扇窗前,将头轻轻别过去,有时看见的是陈霜凌慵懒地披散着头发,眼睛愉悦地眯起,眼底透亮纯澈的高光会为她的到来而瞥向她。
对面只给窗口留下一星半点儿的背影,但陈霜凌眼尾还未淡下去的笑意彰显她正相处的人究竟有多让她欢欣。
有时看见的是紧闭的窗,横竖的木条后是白纸,白纸后是低低的咳嗽声,与陈霜凌话语间的徐徐关切。
宁宁从未真正见过白愈,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人,会叫陈霜凌那般痴恋。
直至素来寒凉的天终于暖了一回。
她照旧从窗边路过时,那儿开着,陈霜凌却不在。
宁宁从不是多稳重的人,急忙扒着窗,她惊慌失措地模样撞入白愈视线中。
恍若天人。
阳光从光秃的树叶间肆无忌惮地打落,宁宁避无可避,她着了件刚到这儿时陈霜凌赏给她的衣物,鹅黄色的褙子被光明晃晃一照,她半个身子都要消失在阳光里。
而窗前,那绿植垂下的枝条格外醒目。
宁宁愣了好些时候,干巴巴地问:“姑娘她……她人呢?”
原是这样的人,才值得她倾心。
白愈自然地将抚摸绿植的手搁在花盆旁。
“墨与纸都不大够用。”
“哦……哦哦。”
她不明白为什么陈霜凌还要亲自去买,大梦初醒般离远些,转身时却僵硬地定住。
陈霜凌正站在远处,唇角勾起凉薄的笑,采买回来的一沓厚纸被她从包装中取出,搁在左手臂上,右手指尖夹了毛笔,笔已浸墨,映得她皮肤白得能泛光。
随同的婢女恭恭敬敬捧着墨,不敢发一言。
陈霜凌懒散地走上前,把那纸往她脸上一盖,动作虽轻佻,却没使劲,宁宁扯了纸,仔细一看,正是她与白愈隔着窗说话的一幕,并不精湛,但实在传神。
她被烫到一般将纸背到身后,连同手也紧紧攥住它,墨迹蹭到手心里,她浑然未觉,不知该说什么,下意识抿着唇,睁着双眼盯着她,连见礼都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