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是终于将积怨已久的情绪以一种委婉且惹怜的方式诉说出去,并妄想达到某种目的,可达不到他也不会做出反抗。
陈霜凌因这句话而压住出门的欲望。
确实是她考虑不周了。
她胁迫白愈不见任何人,自己却没有做到,这并不符合她想要在他们之间维持公正平衡的想法,无论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有多重要。
“啊,是这样的。我说过,我会尊重你的意见,可我无法放任你流连在外,所以我也不该离开。”
白愈没想过她会听进去。
陈霜凌不比沈知清懂规矩守礼仪,她仿佛是瓷塑的,道德只是纹样,虚虚地覆在她身上,从未渗透进内里。
她再勒令道:“锦秋要是给你送话本子,你也别看,学些乱七八糟的。”
白愈又低声说:“没有。”
陈霜凌平日对他那一套,他相当受用,从一开始的惊惶无措到隐隐期盼,原来她自己不吃这种路数。
“你天生不适合讨好人。”陈霜凌转动着双眸,黑亮亮的瞳仁倒映着他。
她觉得这话当真是给足了尊重,连她自己都不会对自己说,陈霜凌,你天生不该讨好人。
她对白愈省去了许多自己奴颜婢膝的经历,叫他认为自己还是值得疼爱的。
陈霜凌说话算话,当真是一步都没离开他,下棋弹琴抄书都没落,日影渐斜时分,他觉出自己有错来,温声劝导:
“回京不过一二日,阿霜要拜访之人想必不少,尽管与他们谈去。”
陈霜凌将笔一撂。
“这就没劲了。”
可她还不曾拜问过沈知清,虽说没有这个必要,可沈知清疑心自己对她生疏不好,怪让她落忍的,并且,若是落人口实更不好。
更何况,说不准还有段绪年那儿的人等着盯她出门。
她不太想离开,又无折中的法子,思来想去,倒还有死路一条。
她将此提议说与白愈听,白愈便不再劝她离开。
陈霜凌满意极了。
如她所料,沈知清实在不安。
沈知荇回府时受了沈夫人抄书的责罚,临了院子恰好碰见姐姐,有意无意提起陈霜凌与她相约听曲,并善意挽救一位船妓之事。
沈知清果然不解。
“她寻了你,却没有提到我?”
她与陈霜凌关系亲近,身份也比沈知荇更尊贵,于情于理,万事都该先经过她。
沈知荇藏下笑意,道:“这便是她的事了。”
沈知清的郁闷随着陈霜凌特意送来的问安信烟消云散。
段绪年曾说陈霜凌趋炎附势,讨好这一茬也不忘那一茬,陈霜凌也回讽:“你既然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依旧还是极端地渴求我只为你一人折腰,不是吗?”
这是多久之前的话了,陈霜凌不太记得,段绪年却记得,她当时冷笑勾唇,张狂骂陈霜凌合该为奴为婢,可这句话还是深深烙印在自己心底,日后时时想起,寝食难安。
陈霜凌有时说的话,当真是一针见血。
天色晚了,段绪年派人来请。
陈霜凌斜窝在白愈怀里,笑说:“我就知道她耐性没我好。”
白愈抚摸她头发的手一顿,面上的暖意也僵硬了。
原来他只是她们博弈的乐趣。
他撤回手,准备把陈霜凌的头托起来,让她坐直,并说:“你要去,就换个厚衣裳,再带银钱买些点心。”
陈霜凌扯他的手:“我不去,我是个傻子,不会玩弄权术,去了又怎样,她爹爹从政,政事我帮不上忙,还得成垫背的,她不过是想多一个人试试水,得深浅,不会拿我当回事。”
可这话说尽,她呼吸又变得缓慢,像是重新思量着什么。
“我还是要去一趟,说上两句话便回来,我保证。”
她匆匆套了件外衣,又随婢女出了外院,婢女为她提着灯,边走边问:“姑娘怎的改主意了?”
陈霜凌低头笑着打量那张与自己相似的面容,如此恭顺,如此懦弱。
“你不想我去?”
婢女惶恐起来,脚步都变得错乱。
“不是这样的。”
这种惊恐一直持续到陈霜凌上马车,再也瞧不见她受惊的神色。
段绪年怕留痕迹,又懒得提笔写字,有事常常唤人亲自到来。
这次却不是在她的房内,而是段府旁不远处的小院,看起来便于养外室。
陈霜凌莫名感觉白愈也像她养的外室,不同的是,他的院子比这更大些。
段绪年引着她,陈霜凌左右不见有美人生活的痕迹,问:“打算将我埋尸于此?”
段绪年冷笑连连,貌似不屑。
屋内确实并无美人,地面本该是用砖垒起来,再铺上厚毯,可面前的却是冰凉凉的泥土,泥土有被翻新过的痕迹,蓬松酥软。
“你养的什么?”
段绪年有时玩耍过火,万一种出个毒花毒草,要把她活埋进土里,也不是没有可能。
段绪年坐在旁侧用作休息的椅上。
“倒仙。”
陈霜凌笑出声来。
“种这个做什么?你究竟得闲成什么样,才会想到大冬天的种倒仙?”
段绪年早已料到她不会放在心上,状似可惜:“本想与你打感情牌,看起来,也没有必要。”
陈霜凌不知她们二人哪儿来感情,说:“有什么事,快快讲,我要早些回去。”
于是段绪年不再左顾而言他,聊起段府的事。
“你说说,可怎么办?爹爹今日愁眉不展,又不让我参与。”婢女退了下去,段绪年开口便道,“你一定有经验,陈霜凌,我不想步你的后尘。”
段绪年说话直来直去,很合陈霜凌心意,可往往过于喜欢把心中所想吐露出来,全然不顾听者感受。
陈霜凌敛去神情,提议道:“……既要解决危机,你所能做的,便是新寻个在朝堂上说得上话的夫家,帮衬你们。”
她当然不会平白无故帮助段绪年。
先前段父把女儿许给商贾,已是未雨绸缪,如今段绪年问到她头上,她自然要添把火。
段绪年听了不全信:“你乱讲什么?爹爹他不会同意的。”
“伯父不同意是与沈府已约定好,不想背弃,假使沈府出现半分状况,他都有机会再度考虑。”陈霜凌轻轻掀起眼皮,瞟着段绪年面上反馈的情绪,“当然,我随口一说罢了。”
“你与沈家不合,此举莫非是利用我?”段绪年不蠢,陈霜凌的目的,一下就能让人看透,以至于她并未思索该联姻谁的问题。
陈霜凌很喜欢这样说话,虽然两个关键句都是骗人的,可简单的让人起疑,另一个才容易隐藏。
“是。”她大方承认,“没什么好瞒的,不过这也不叫利用,顶多是我们有了一致的敌人。”
段绪年便考虑其中利害。
双赢的局面固然好,沈府如何她才不管,但万一出事,陈霜凌把自己推出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必须找出一条能和陈霜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线,必须要带着她进入漩涡,不得脱身,一辈子也没关系。
她想到白愈这个人,或许陈霜凌暂时还不想让他死掉,可这个答案又很快被她抹去。
说不定陈霜凌真能狠心到为了除掉她,让白愈也作为筹码。
可陈霜凌手下没有产业,她也不关心天下苍生,没什么可以绑架得了她。
果然是除了一张嘴,一无所有的人,最不怕事。
“你可以拒绝,我还省事,但你大可以问问其他姑娘,谁来帮你对付沈家人。”
“可是……”段绪年少见地不确定道,“我们的目的,好像不是对付沈家人。”
*
她回去时,给白愈买了一筐橘子。
陈霜凌拿出六个,在桌面摆出一朵花,欣赏了一会儿,又把中心那只递给他。
白愈适才服过药,唇色还是苍白的,鲜活的生命力从未在他近二十年的岁月中施舍过半分。
陈霜凌说天冷了,要给他加件大氅,他说屋里暖和,穿着闷,于是陈霜凌把他卷进被子里,让他老老实实坐好。
她剥橘子,白愈伸手去接,那截与白被子近乎同样颜色的脖颈就显出来,陈霜凌又把他按回去。
“你上回说喜欢东院,我收拾好了。”
“收拾它做什么?”
陈霜凌唇角挑起,笑意不达眼底,她站在他面前,把橘子喂给他,低头对他说:
“我说我会尊重你的意见,可我今日在段绪年面前失言,怕她告知于沈府,随后两方拿你问责,你住东院里,就,不必再外出。”
她话音刚落,白愈倏然身子一松,微微向她歪去,她立即蹲下身查看,便见白愈唇角漫下血丝。
她登时开始筹算究竟哪一步出了问题,甚至没有来得及观察他此刻的反应。
既然白愈在这个档口出事,自己身后又随时有段绪年的人尾随,或者不仅是段绪年。定然是哪句话说得不对。
如果段绪年考虑到橘子,说不准不会下太重的毒,只是警告,她的行动很快,甚至毫不留痕,避无可避,这样的进步使陈霜凌感到拿捏不住她。
不过,探出白愈中的毒,还是可以把握一下段绪年对她的轻重。
陈霜凌唤了熟悉的几名大夫,自己便先尝试着解。
伸出手的那一刻,她才发觉手心冰冷,似有凉水从皮肤里渗出来。
陈霜凌渐渐回过神,胸腔内心脏跳动的声响由远及近,久久不平。
大夫们看过后,又嘱咐了几句有的没的,这才离开。
不出她所料,当真是试探。
她送走几位大夫,又塞了银子,也解释:“不是封口费,不必挂心,当作平常病例便好。”
大夫们放心地应下。
她回到榻边,琢磨明日该不该见见谁。段绪年、沈知荇,或者,向叶岑潇提前报备,以备不时之需,请她救场。
她想处理沈府,段绪年想处理家事,叶岑潇深谋远虑,想治理浔阳,可惜她们三个,相互牵扯却又都孤立无援,谁也没办成心中所愿。
白愈靠在一旁,维持着陈霜凌给他团起来坐着的姿势,还没有缓过劲儿来,感受到她的气息,扯了扯被子,轻声唤道:“阿霜。”
他的音色原本就温和,又因虚弱而显得更加缥缈,陈霜凌将自己从源源不断的思绪中抽离出来,回话道:“嗯。你好些了吗?”
白愈点点头,用着那双透亮的眼睛,静静看着她。
世间最难抵的不过心上人几句慰问。
陈霜凌让他宽心,她必然不会轻易略过此事,就算是到人家跟前发疯,也得扒一层皮下来。
白愈听了笑,笑了又咳嗽,最后咳出血来,他素白的袖子红得惨,陈霜凌就不再说话,并暗暗在心中掌自己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