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择清将信收好,并不当回事,云舒却看个清楚。
没有署名,只是想与他进行生意合作,不过信中人大概不太懂营生上的事,用词不专业内容也很随意。
不署名,也不留地址,这态度未免太过霸道。
他从容道:“一些琐碎杂事罢了,不见。”
云舒不言,又偷偷把酸掉牙的橘子放回沈择清面前。
*
陈霜凌指尖压着银票,从桌上划给苏寻远,“多谢照顾。”
“你们要走?”苏寻远捧着一摞账本、布匹和各式各样记载账务的东西,“为什么?”
“放心,不会忘记你的事。”陈霜凌回道。
他们只有很少的随身物品要带,因此动作很快。
“是在这儿过得不好吗?”
“待得挺好的。”她说,“我们有事要做。”
苏寻远不扭捏,只道:“那我替你们准备马车。”
再回驿站时,车缝里掉出一叠银票。
陈霜凌笑着将手伸出帘子,赠给车夫。
驿站开得好,但由于地理原因,不热闹,这儿一带很冷,在外头能感受到快要化成实体的凉风在颈边穿过,里面窗封得严实,需得点上许多烛灯,将其照得亮堂。
叶岑潇他们已经离开,去哪儿也不曾知会,陈霜凌坐在房中,把玩瓷杯。
“那太守你也真敢杀。”
白愈在旁落座:“这不正是阿霜所希冀的?”
“我是不要命。”她朝他睇了一眼,“你也跟着我胡闹。”
“这话便是后悔我那么做了。”
“那倒不会。做了的事,说了的话,怎么着也不后悔,只是这一路怕是会麻烦些。”
她又想起什么好点子似的凑过去,雀跃道:“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蹲大牢了,谁的破事咱都不管。”
杀太守是死罪,她又不是段绪年,有爹顶着,饶是再千回百转的心思,也有一阵麻烦。实话说,她可舍不得白愈在别人手底下受刑。
思及于此,她又去瞧白愈。
“你这惊为天人的貌啊。”
白愈早已习惯陈霜凌谈正事谈到一半,忽然蹦出来两句不正经的话。
先前他面皮子薄,还要别开眼避着点儿,现下已然自如。
没关系,样貌也可以留住她那双眼。
陈霜凌上手抚了抚他眼角泪痣,白愈顺着她的动作看去,又落回她墨黑的瞳中——倒映着自己,薄而浅,但总归是有的。
白愈略微朝她那儿靠了些许。
她似乎是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又干脆地抽回手。
他不解。
陈霜凌语气少见疏远:“不必因我一个动作,或是一句话,就折了自己身段。”
白愈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流露出什么不堪的情绪。
他确实不愿只用一张脸去刻意讨好她,这不该的,他心里晦涩,她也不喜欢。
陈霜凌不曾注意他逐渐黯淡的神情。
马上要完蛋了,他俩居然还有心情谈情说爱,陈霜凌觉得这实在是,太浪漫了。
二人齐齐安静,心思各异。
“二位大人,饭菜已备。”小二身上搭着毛巾,将一屉热腾腾的食物一一摆上桌,陈霜凌眼神也不曾分去,随口道:“先生猜猜里面有没有下毒?”
小二的毛巾险些滑下来,直道:“客官明鉴啊!”
她扫了眼饭菜,目光又落在小二身上,气氛凝固,小二被她看得心里发毛,眼也不敢眨。
正当他怀疑饭里是不是真下毒了时,陈霜凌松散一笑:“说笑呢。”
小二拿起毛巾擦了擦不存在的汗,“客官真风趣。”随后退下。
陈霜凌自然地拿起筷子准备吃,白愈抬手制止:“当真有问题?”
“不知道。”
红烧肉被炖得酥烂,肥瘦相间,裹着醇厚汁水,她的筷子一沁,汁水就沿着筷子滴进白糯糯的米饭里,浸透出香味。
“好像挺不错。”
白愈:“阿霜难不成要以身试毒?”
“是啊。”陈霜凌见他还不放开,道,“要不你也吃,我们一起以身试毒,也算‘上穷碧落下黄泉。’”
白愈笑着不言。
陈霜凌咬了一口肉:“不甜。”再抬头看见对方拿起筷子,解释说:“没毒,不用试。”
可别真想着下黄泉。
她又从袖子里找出白愈给的装满糖的小袋子,准备拿一些放进红烧肉中。
白愈轻咳:“现在不宜放糖。”
陈霜凌又只得把糖放回袋子收好。
她越发觉得自己袖子真是什么都塞。
“之所以说有毒,不过是想起来时路上,我给先生下的迷药。”
“你那时当真没怀疑过?”
白愈捡出一叶嫩绿的青菜,铺在饭上,筷子夹住菜叶两端,包起一点米饭。
“我被绑着做人质,示意你离开时,你心里是打算救下我,还是一走了之?”
陈霜凌笑笑,答案显而易见。
无论何时,她都会先置自己为上,尽管成天嘴上拿生死当儿戏,可她几乎每一步都精打细算。
除了无法抛下白愈独自面对弑杀太守后成为众矢之的。
白愈淡然,安慰道:“我明白的,这是人之常情,相反,你能处处为自己考虑,我很欣慰。”
所以你的每一寸猜忌我都能感受到。
“倒也不必如此惯着我。”陈霜凌捧起茶杯,遮挡二人之间裸露的距离,“连天上飞来一只风筝我都要猜疑是不是被谁撒了毒。”
“没能由始至终让你依赖我,是我的错。”他落下这句话。
多心能杀死一个人。
事毕,陈霜凌难得一见地问店家要了棋盘,与白愈对弈。
棋盘比不得京城里那般奢华贵重,反而透出质朴。
她习惯性捻起黑子,稳落在盘中:“你有同别人下过棋吗?”
“有的。”对方紧随其后,纯白棋子贴在指尖,他的肤色居然类棋般皙白。
陈霜凌抬头一笑,又若无其事继续动作。
她不说话,室内就显得分外恬静,只有不断落棋的声音。
“哎呀,没气了。”陈霜凌淡淡地看着棋盘上被白子围住的、孤零零的黑子,揽袖将它收回,“先生真是生了双翻云覆雨的好手。”
她语气故意稍着不明不白的意味,在如此明净的氛围下也令人遐思。
白愈缓声说:“棋局未定,阿霜慢慢来就好。”
“我没耐心。”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白愈。
“那还下么?”
“不了。”
白愈应声,主动将棋局收拾了。
陈霜凌端坐在棋盘另一侧,笑容浅浅:“先生亲亲我。”
“嗯?”白愈手一顿。
尽管陈霜凌从不拘世俗之理,可如此直白的要求倒是少见。
白愈坐好,陈霜凌自觉站在他面前,吻了吻他的泪痣。
阴影蔽下,他目光不自主与她相触,又躲开。
距离过近了,他晓得陈霜凌如今笑语晏晏,心里头怕是有点不高兴。
陈霜凌不像从前那样,旁人说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用些甜食就能哄好,他扯了扯陈霜凌的袖子。
“我给你讲讲‘易逢秋’,如何?”
“好啊。”陈霜凌弯了弯唇角。
原本她还希望能有个话本子里头的替身事件,让苏寻远心里对不起自己,不过既然是本人,那她对于从前的蠢事,还是挺好奇的。
白愈斟酌着词汇:“伯母医术很好,人也心善,曾带你去城楼下替人义诊。”
怕是不止医术好,陈霜凌想,能从医女坐稳高位,想必除了父亲的宠爱,她自己手段也不容小觑。
她接着问:“又碍于身份,所以给我另取个名字?”
尽管大家都知晓是谁。
逢秋和霜凌,难说哪个名字更适合她。
白愈点头,陈霜凌等他说下去,他却忽而将声音低下去:“若是阿霜未来想过伯母那样的生活,也可以。”
陈霜凌直接越过这句话:“那苏寻远是什么情况?”
白愈并不知情:“我那时也并不能时时伴你身侧。”
“为什么?”
“你有很多朋友。”
“……”陈霜凌几乎可以明确自己小时候没怎么关注白愈的情感需求,“抱歉。”
现在也一样。
白愈摇摇头:“你的童年很绚烂。”
对于童年,陈霜凌没什么好说的,白愈似乎理解这一点,转而问:“关于回程路上可能面对的事,你有什么想法吗?”
“死呗。”
白愈笑笑,知晓她只是不愿将所思所想告诉自己。
陈霜凌不知道接什么话,白愈是个温柔而寡言的性子,气氛再次沉默。
“我是不是很无趣?”
陈霜凌与他不再亲近了。
“没有。”陈霜凌道,“我很喜欢你,我时常不言,不是觉得你有错,是我明白与你不需要和外人一样绞尽脑汁说好话讨人欢喜,们相处氛围便是如此,如果你觉得不合适,我会酌情而改。”
白愈依旧含着笑,陈霜凌不知道这段话有没有糊弄过去。
“这样就好。”他似是被哄好了,哄得极欢心,弯着眉眼,尾音都扬起来,陈霜凌不晓得他为什么因为这句话如此舒坦,似乎问他什么他都能如实照说。
“闲暇无事,不妨算几道算学题?”
陈霜凌:“……我们还是聊聊回程路上的计划吧?”
怎么会有人一开心就拉着自己算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