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娘来做什么?”大哥显然对她更耐心,窈娘风情万种地睇了人一眼,又在破屋里扫视。
陈霜凌低着头,余光捕捉到她视线落在小姑娘身上时,凝滞片刻,后又与众人熟稔般调笑:“哎呀,我找我恩客来了!刚从少爷那儿出来,就听说两位被招待在这。”
恩客?陈霜凌思索。
王五抢着问:“你说的恩客是哪一个?!”
大哥眸光阴翳。
窈娘看着陈霜凌这张很擅玩弄风月的脸,又瞧瞧椅子上白瓷般的人,眼睛一眯,笑:“都是。”
也不知这两人有没有相信,陈霜凌说:“实话实说,我们确实思慕窈娘美貌已久,因而冒昧前来,不知怎的扰了几位爷。”
王五道:“你先前怎的不说?”
陈霜凌把头放得更低些,似乎真的在不好意思:“这也不算上得了台面之事。”
大哥沉沉开口:“既然是窈娘那儿的人,不如在山上多留几日,我们好尽尽地主之谊。”
说罢,吩咐王五给白愈解绑,自己就离开了,剩下的两个山匪看住这间屋子。
他没有放他们走的意思,不过大概是因为窈娘的缘故,山匪也不会在明面上为难他们。
陈霜凌右手指腹轻轻蹭了蹭白愈的脸,难得不多言。
窈娘凑过来,道:“近日山上出了官府来的叛徒,所以大哥格外警惕。”
她说完,开始摸袖口里的东西,不多时摸出一个馒头,掰成两半,却朝外走。
陈霜凌侧耳听着,窈娘对外面两个说:“二位爷辛苦,我这儿正好有个馒头,二位不如垫垫肚子?”
窈娘举手投足间皆有风韵,又常上山,两人对她已是相当熟悉,尽管如此,在窈娘转身回屋后,其中一个瘦子山匪还是把自己手上的半个馒头塞给另一个人。
“我不饿,你吃吧。”
对方笑呵呵接过,满身肥肉似乎能凝出油脂。
陈霜凌不动声色,向窗边靠去。
这屋子破,窗户开得很不规则,只要她一抬手,就能碰到那名守卫的脖子,可惜这样不行,直接掐很容易被挣扎逃离。
她暗暗思忖着,不自禁攥了攥手中道珠。
片刻后,吃了馒头的人喉咙发出“嗬嗬”的诡异声,倒地不起,瘦子腾地站起来,正要喊叫,陈霜凌的珠串便套在他的脖子上用力向下扯,瘦子身子向后倒,脖子就卡在窗棂那儿。
他蹬着腿,想把道珠扯开,但线绳又细又韧,一时之间也扯不断,线渗入皮肤,沁出鲜血,一点点切着他的脖子。
他感到热流一股股涌出,也清楚地听见传来的切割声,直到割破气管,大量血液喷涌,他急于呼吸又被血液呛到,瞳孔才由放大变得慢慢失去光彩。
死不瞑目。
珠串猝然断裂,珠子如一场急雨纷纷落下。
“走。”陈霜凌冷然,随后去拉白愈的手。
窈娘霎时反应过来,抱起地上蜷缩的小姑娘,“我带路。”
陈霜凌似是察觉白愈轻微的怔愣,回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没了道珠遮挡的手腕,遍布着条条刀痕。
陈霜凌紧了紧力道:“先走。”
窈娘熟悉这座山,避开人,带着他们弯弯绕绕往下走,最终回到镇中的一艘画舫上。
船上的人一见那小姑娘就笑:“窈娘怎么又把这嘴里没个实话的小骗子带回来了?”
山匪大概是随便抓个看上去好欺负的小姑娘,脸都没看清,这会儿被窈娘劫回来,好像也不打算下山找。
小骗子瘪瘪嘴,从窈娘怀里挣脱跑走,窈娘给陈霜凌和白愈安排房间休息,便去找那小骗子。
镇上的人对他们二人的到来并不讶异,窈娘应该经常在山上救人。
二人坐在画舫的房中,陈霜凌不矫情,大大方方把手腕子递到白愈眼前。
“先前叶岑潇送我去道观过岁旦时求的道珠,断了。”
正一道规矩不多,但用道珠把人勒死总归是不好的,陈霜凌想,实在抱歉,以后再也不吃下供的供果了。
白愈垂着眉眼,颇为爱怜地轻抚伤痕,不过只一会儿就规矩地收手:“待窈娘回来,问她买些药。”
那处略微发痒。
陈霜凌指甲划过伤口,又放下袖子,将其掩盖住:“买副皮制手衣遮挡更好些,伤痕已经有些时候了,消不消无所谓。”
她说无所谓是真的无所谓,可落在白愈眼里,便不是那回事,他道:“若是以后遇见不顺心的事,可同我讲。”
陈霜凌点点头:“好啊。”
房中有琵琶、丝线、绸缎这类颇有雅趣之物。
陈霜凌不说话,白愈也不提些什么,她又瞧着他,说:“我发觉我曾经对你起的心思实在是有错。”
“嗯?”白愈抬眸,“什么心思?”
说不清他现在的神情,陈霜凌自顾自道:“死了的不行,还得是活着。”
心中莫名烦躁,她语调含糊:“我出去买手衣。”又折返回来,低下头,“你先前说,我愿意想着你,你有什么感觉?”
白愈与她对视,然后默默移开目光:“不重要。”
陈霜凌少见地无语了。
画舫热闹,两岸卖的物什也多,她形影相吊地将自己的身体埋进人群里。
近来头脑不清醒,竟忘记普通摊子是没有皮手衣卖的。她的目光在周遭流连一圈,挑挑饰品,与摊主随口问最近几日可有什么不一般的事。
得来得去似乎都与叶岑潇无关,她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打算往回走。
“喵~”
陈霜凌准确地在喧嚣中听见一声猫叫,随后又让自己抽离出人流。
两个商铺间的小巷子缩着只灰白的小猫,毛色并不光亮,体型却不小,应当是被人好好喂养着的。
猫朝她看,蓝泱泱的琉璃瞳孔倒映着她与天空。
她慢慢往前挪动,蹲下身,向小猫递去指尖,尝试着与它沟通:“喵?”
小猫缓缓凑近,嗅她的气息。
岁月静好时,小小的身体忽然从陈霜凌身后窜过来抱住小猫,背对着她,摸摸小猫,又转过头,似乎在阻止陈霜凌的触碰。
“是你啊。”陈霜凌抱臂,笑吟吟看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许是她背光站着,小姑娘心底总不太舒服。
陈霜凌见她不说话,问:“这是你的猫?”
小姑娘迟疑着点点头,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
陈霜凌继续哄骗小孩:“镇上的人叫你小骗子,说你嘴里没个实话,这猫真是你的?”
“真的是!”小骗子这才叫喊出声,推开她又一次跑走。
陈霜凌不在意地拍拍衣袖上小骗子蹭过的脏污,很突然的,心情变得明朗。
阳光从高树繁密的叶隙中投射下来,斑斓多彩,落在地上,画出光圈。
她忽然觉得蓝天有意思,河水有意思,甚至人群也很有意思。
只是她想着自己应该尽快回去了,换句话说,她本不该出来。
窈娘已经在画舫上了。
她见到陈霜凌,忙拉住她的手,声音绵软,娇嗔道:“我的好恩客呀,你去哪里了?”
陈霜凌抱歉一笑:“实在不好意思。”
“好了好了。”窈娘亲切地又把她拉回桌旁坐下。
窈娘在怀里摸出一盒新膏药,塞给陈霜凌:“这药是顶好的,姑娘身上应当是被磨破了不少地方,先凑合用。”
陈霜凌笑纳,三人便复盘起最近的事。
官府与山匪应该有更深的仇怨,以至于他们懒得搭理外来人,而是平等地摧残每一位疑似官府眼线的人。
“我是他大儿子几年的姘头。”窈娘把腿抬到椅子上,歪斜着身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觉得不妥,“我又常年待在山脚的镇上,所以山上的人对我还算不错。”
她具有姑娘家家的温软柔情,也有几分并州的自由直率,像云。
并州的云似乎也镶嵌着砂砾,不那么飘逸,反而呈现出茫茫的感觉。
“我今年二十有二,已经看了并州二十二年的月亮,是老姑娘了。”她又看向陈霜凌,“你皮子嫩,看上去比我年轻。”
陈霜凌:“刚十六。”
“这么小?!”窈娘诧异,随后笑起来,“天哪,这么小,还以为你也二十差不离了。”
窈娘年纪与叶岑潇差不多,叶岑潇二十多岁剿匪禁娼,窈娘二十多岁在卖身子;叶岑潇十五岁随父亲平反叛乱,陈霜凌十五岁坐在脏污泥泞的牢里,透过小窗数星子。
陈霜凌想,虽然她不信命,但也不得不承认,人各有命。
“你记得那个和我们一起的姑娘吗?长得很高,看上去比我狠。”她又问起叶岑潇的下落。
窈娘认认真真思索一会儿:“有印象,但我也不晓得她去哪儿了。”
陈霜凌点点头。
饶是窈娘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兴师动众地找个不相干的人。
房门被敲响,有人轻轻推开门。
是小骗子,她还抱着那只猫。
她眼神闪烁着在三人脸上看过去,顿了顿,对窈娘道:“叔叔伯伯们叫我们吃饭。”
窈娘问他们二人:“你们一起吗?他们做饭很好吃的。”
陈霜凌向白愈略微侧目,很快从他眼中读取信息,转头道:“不了,有些水土不服,怕是吃不惯,过会儿我们自己做点东西。”
窈娘没多想,伸腿就从椅上下来,揽着小骗子的肩,朗声道:“那我们走了,吃饭去!”
她又靠小骗子更近一些:“今天叔叔婶婶们做芦菔了吗?你知道我不爱吃这个。”
小骗子抿抿唇,低声答道:“没有。”
屋里少了个人,变得安静许多,陈霜凌检查药膏无误后,给白愈脸上用药。
“你先照看着自己腕子那儿。”白愈嗓音清凌凌,如月光。
陈霜凌却说:“不急。”
原先这药大概就是给白愈用的,毕竟她身上的伤看不到,窈娘又知道该避嫌,才将药给了她。
二人咫尺之距,白愈呼吸都放轻了些,她动作细致,时不时看向白愈的眸子,面上浮出笑意。
她觉得自己像个工匠,正在小心翼翼地修复一件易碎的瓷器。
药膏冰冰凉凉,陈霜凌的手却暖和。
“阿霜方才怎么不与他们用膳去?是防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