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走。”
半月过去,大雪停停落落,还有几天便是除夕夜。
白愈牵着陈霜凌,在院子的那棵树下系红带,乌墨红底,在雪中格外醒目。
陈霜凌个头比白愈矮,就将自己的红带递到他手中:“替我挂得高些吧,挂高了,大家都能瞧见。”
“好。”
他并未去看陈霜凌写了什么,同样,陈霜凌也不知道他写的内容。
这是他们小时候约定过的事,只是现在就算看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哥哥。”陈霜凌的声音在这样安静的场合中,安静得如同一颗石子落在水面。
白愈继续手上的动作,没有看她:“嗯?”
“为何今年的祈愿,挂得这样早?”
白愈渐渐停下动作,不知作何解答。
陈霜凌又问:“今年还会一起过节吗?”
回应她的,是树枝上积雪“簌簌”落地的声响。
“阿霜,天色暗了,歇息吧。”
他又带着陈霜凌回屋去了。
随风摇曳的红带和树枝一同安在树干上,陈霜凌从纸窗子那儿看树的剪影,就像有人给窗泼洒了墨。
第二日晨起,雪融了不少,有人上街贩卖零嘴和话本,由小渐大的喧嚣破开寒冷,这是难得的好天气。
白愈身形单薄,散发着浅淡药香,他微微偏过头,轻声道:“阿霜,买些梅花糕吧?”
他的声音柔和而干净,仿佛一折月光铺于清泉。
陈霜凌答了声:“好。”就准备出门的行头。
白愈坐在桌边练字,说:“你晓得秦姑娘没了吗?”
陈霜凌睫毛颤了颤:“……我不晓得她没了。”
白愈哑然一笑,毛笔蘸着墨汁在宣纸上滑出带有韧性的笔画。
他生了幅悲天悯人的好样貌,哪怕心里再想任何不相干的事,面上也是对谁都有几分恻隐之心似的。
二人不再言语,陈霜凌上街买糕点,她内心略有慌乱,一时竟拿捏不准白愈知不知晓她的心思其实是狠的。
雪天过去,路途充盈着清新的气息,路人议论纷纷,陈霜凌盖着兜帽,抵御料峭的风。
有人在坐在摊子旁温酒,说段廷尉卿的女儿因为杀人进牢了。
段绪年风评一向娇蛮,此时被关,路人自然欢喜。
陈霜凌有些讶异,指腹刮蹭着钱袋子,老板见她低头不言,不禁催促:“小姑娘,到你了。”
陈霜凌如梦初醒般点点头,将钱递过去,再将纸包梅花糕拿走,老板看见她的面容,脸上闪过同情,声音也和气了点:“快快回家。”
陈霜凌又点头,然后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虽说闺中姑娘理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她幼时父母就尽量给予她自由,因此京城中心的铺子老板,也有不少人认得她。
如今是落魄了,谁看了都要怜悯。
花糕热腾腾的,她捧在手心里,刚好可以暖一暖。
段绪年的父亲对她疼爱有加,不会因为秦时安的死,就判她的罪。
大概有人出手干预了吧?
陈霜凌忽然想起白愈抿茶的那一幕,他说:“此事不会就此作罢。”
不知怎的,这幅画面顷刻变慢,白愈的那双眼加深数倍,印刻在陈霜凌的脑海中。
十多年了,她还没有这样认真地端详过白愈。
她加快脚步,莫名想要快些见到他。
院里树上的红带依旧婆娑,院门口只有马车碾过的痕迹,比段绪年拖她身体时的长痕规整很多。
陈霜凌的兜帽不知何时落在肩上,也许她应该说点什么,但事实上,在段绪年说出这个事实时,她什么也没有说,现在,她依旧什么也说不出来。
日头正好,从东方铺来,照得亮堂堂,她从这儿眺望马车行驶的东南方。
他应该是被送往家乡苏州养病了。苏州的冬天没有京城的这么冷,他应该会过得更好些。
陈霜凌忽然不再想吃梅花糕了。
*
她在宅子里昏昏沉沉过了几日,无事发生,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街坊邻居都在传叶将军的二姑娘随同父亲征战归来,风光无限,皇帝特意允诺叶家人好好办一场宴会。
陈霜凌对叶二姑娘略有耳闻,她年幼时就去了边关,有人称她巾帼不让须眉,也有人斥她是沾了父亲的光。
原本这事与陈霜凌无关,因为宫宴她是没资格去的,但叶府自己办的那一场,叶家破天荒地邀请了近乎所有权贵,连陈霜凌也在内。
开琼筵,灯火通明,山珍海味如流水般送上来,每人身旁甚至有专人伺候。
陈霜凌红衫飘飘落座。位于首座的不是叶将军,而是一名身着紫衣,高束马尾的女子。
“在下叶岑潇,叶家二姑娘,家父事务繁忙,特以我来主持,想必诸位没有意见。”
她神情冷冽,沉默寡言,面对旁人的逢迎也是一语不发,抬手挡开。
她的声音沧沧而又有些沙哑,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铁剑划在黄沙土中。
陈霜凌注意到叶岑潇先是介绍自己的名字,然后表明身份。
中途依旧有人上前敬酒:“叶二姑娘英姿飒爽,着实令某佩服,一时以酒壮胆,口出狂言,希望叶家往后需要布匹或粮食,可以多垂怜某。”
有人心道,好直白地拉近关系。
叶岑潇冷淡回复:“不需要,谢谢。”
那位敬酒的权贵面上一红,不知是醉的,还是尴尬的,连连道歉又退下。
宴席的肉炖得软烂多汁,陈霜凌没什么胃口,用刀将小块肉切得更小块。
如果白愈在这,一定会用微不可察的动作提醒她注意些规矩,回头就罚她抄书。
想到这,她挺了挺腰背。
伺候着她的小侍女忍不住小声恳求:“姑娘,求您别用刀子切肉了,那是奴婢的活啊……”
陈霜凌牵了牵嘴角,含有歉意地笑了笑,侍女受宠若惊。
倏然,距离陈霜凌不远处的并州太守五大三粗,拖着醉意的音调,高声道:“叶姑娘理他作甚?一个主薄罢了,伺候好自己该伺候的人,别去瞎操心你的太守该操心的事。”
按理说,太守不应离开地方,尤其是边疆太守,但他不仅来了,还这般嚣张,若非家族强盛,便是劳苦功高。
那位主薄低头不语。
叶岑潇缓慢道:“原来京城的酒水这样烈,容易使人醉。”
底下有人禁不住笑。
并州太守见此,怒视周围,又发现没什么可以发泄,只能大口闷酒。
众人大都是人精,忙转移话题,其乐融融聊起其他的事,他们每个人的话语就像半截绳,一个接一个地串啊串,连绵不断地串起宴席的氛围。
陈霜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看着小侍女切肉。
突然,那位太守找到了宣泄口,指着陈霜凌道:“小丫头,过来。”
整场阒寂。
那截长绳,铮地断裂。
陈霜凌愣了一下,缓缓扭过头,起身行礼:“是在叫我?”
太守重重放下酒杯,枝头鸟雀叽叽喳喳叫唤着飞走,他重复道:
“对,就是你。”
她不明所以,步至其身前。
太守扬扬下巴:“会倒酒吗?跟我喝一杯。”
陈霜凌抿唇,目光不自觉瞥向上座,希望叶岑潇能给出反应。
但叶岑潇只自顾自玩弄刀具,并没有分出一点心思。
陈霜凌定了定神,默不作声为他酌酒,叶岑潇才开口:“并州太守,先前我与你商量以八成价格将粮草买卖给军士,你现在想好了吗?”
并州太守敷衍地说:“还需考量。”
接着,点了点一个空盘,他把酒倒入空盘中,笑着道:“忽然想看看人用盘子喝酒会不会像狗喝水一样伸出舌头舔舐?”
陈霜凌眼神闪烁,再度看向叶岑潇,她依旧没有阻止的打算,只是这次,陈霜凌抬着头,回看向太守,懒洋洋道:“您自个儿试试不就知道了?”
有人颤巍巍提醒:“这位是前丞相之女,不大方便,要不,太守您换个人喝吧。”
太守没出声,砸吧着酒,随后,陈霜凌只感觉头顶一阵巨大力量扯住她的头发,带着她的左脸狠狠砸向那个盘子。
酒气顿时扑面而来,左脸先是冰凉,再泛起火辣辣的疼痛,她眯着一只眼,被迫看着叶岑潇,而叶岑潇也只是凝望她片刻,别开眼,又玩起自己的小刀。
众人惊骇,谁都想不到居然有人能当堂做出这种事。
太守的声音震得陈霜凌右耳发疼。
“不过就是罪臣之女,陛下怜惜才免了奴籍。叶岑潇,你一个女人,有什么资格坐在这样的位置,如今叶府也怕是不行了,才故意办个这样声势浩大的宴会,掩盖你们叶家往后不得盛宠的事实!”
陈霜凌脑子嗡响,勉强直起身,眼尖儿地看见叶岑潇猛然把刀具插进肉中,立马反应过来,强忍着不适夺起太守桌案上的刀,扎向太守的胸口。
对方确实有两把刷子,即使醉了也能眼疾手快卡住陈霜凌的脖颈,把她扔往一边。
刀锋微错,只伤到他胳膊,却也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她下了死手。
太守刚欲骂人,凌厉尖器声破空而来,陈霜凌再抬起头,就发现叶岑潇的刀挂着一只耳朵,直直钉在树干上。
脚步声由远及近,死亡气息随之而来,叶岑潇的黑靴落在太守身前,语气漠然。
“五成。”
“卖给士兵的粮草,售价只许是原价的五成。”
陈霜凌胸腔钝痛,吐出一口鲜血,没了意识。
*
她再次睁眼,天光大亮,自己处在一间陌生房内,大部分女子闺阁会点上熏香,但这间却只有铁器残余的杀气。叶岑潇背手站在榻边,眼中没有任何情绪。
“醒了?”
陈霜凌清了清嗓子:“总不能是诈尸。”
叶岑潇忽视她的话,道:“你现在醒也没用,反正想杀你的人很多,以你的能力,活不了几天。”
“身上的伤是因为总挨打吗?”
陈霜凌给出久久的沉默,然后,一丝带有温度的液体从眼角滑落。
不过仅仅一滴。
叶岑潇似乎也不想说什么,转身便要走,陈霜凌眼疾手快拉住她的衣袖,深深吸了口气。
“等一下!”
叶岑潇转过头,等她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