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玄险些摔倒,后背撞着人才堪堪站稳。
仰头看去,王若谷正站在身后,十分严肃地看着他:“我回玉虚观了,你在乾都好自为之。”
宋观玄默默拜别,看见高重璟也被逮了回来。
老太监替高重璟拢好披风:“陛下旨意金口玉言,殿下三思啊。”
高重璟不满地挥着手:“他怎么不一块回玉虚观去。”
宋观玄看着被拦腰抱住的高重璟有些好笑,檐廊下一左一右跑来两个宫人。
“五殿下,别看热闹了,下午少师可要查功课呢。”
“小宋大人同我回去吧,吹这么久风再生病可得吃苦药了。”
宋观玄叹气,困在这五岁的年纪里有种深深的无力感。看着执意要闯进殿里夺去自己伴读身份的高重璟,心血来潮劝道:“殿下,你上课是不是要迟到了?”
高重璟惊呼一声跑下长阶。
宋观玄走到御赐的轿辇边,听见高重璟不满他自己要走路。
宋观玄将手伸过去:“殿下要迟到了,上不上来?”
不情不愿地小手搭着他登上轿辇。
看着高重璟这躲懒不勤的模样,现在就是想反悔,也没法跟着王若谷离宫了。
轿辇内,宋观玄和高重璟之间像是隔着一道鸿沟。
宋观玄朝着高重璟的方向挪了挪,与他并排而坐。友好道:“我们道观的小朋友,都是这么排排坐的。”
高重璟立刻挺直腰背,坐得极其规矩。身边泛着冷冷的香气,宋观玄脸色不大好。在方才咳了许久,此时依旧眼角泛红。
难道是因为这么一次落水就落下了毛病?高重璟赶紧收回要冒出来的关心,病死正好,省得来害我。
他轻轻朝宋观玄的方向扫了一眼:“崇贤馆,你读得懂吗?”
宋观玄随口答道:“观玄略略识得几个字。”
观玄?!
他除了乱表忠心的那次,很少以名字亲切自称。
高重璟目光倏地一转,默默看着宋观玄,想了许多宋观玄从前冷漠的事情来控制表情。
宋观玄神色凄凄,似有不服。
高重璟心想小孩心性就是差:“你可别跟不上,被少师罚了。”
宋观玄不免气闷,真是矮子里头拔高个。
他幽幽地瞧着高重璟清澈的眸子似有千言万语,最后轻轻摇了摇头:“观玄尽力。”
随轿的元福腹诽,殿下你就别说别人了。
穿过几道冷清的宫门,轿辇停在崇贤馆院前。
顺着门洞望去,两侧笔直的檐廊通向古朴雅致的两层殿宇,二层正中悬着崇贤馆三个字。
一层集贤聚德牌匾下朱门洞开,似有几个学生已经就位正在温习。
宋观玄下了轿辇,替高重璟撑着帘幕:“殿下快点,他们都要关门啦。”
高重璟不情不愿地搭上宋观玄的手,细软的小手冰冰凉。高重璟蹙了蹙眉头,很快就松开了:“你不进去?”
宋观玄站在原地拱手:“你要迟到了。”
“懒得管你。”高重璟撒腿跑进崇贤馆内,吱呀一声,朱门轻掩。
高重璟仅差一刻就要迟到,险险坐在位置上。
屋内吵嚷,一道身影唰地从高重璟的桌前冒出:“见到漂亮国师了?”
高重璟看着桌前的毛毛头:“恩。”
他想起这人是叶海心,算术过人破格入选。崇文馆学子可收二十人,算了算还真有宋观玄的位子。
叶海心将墨水笔洗挪了挪位置,整个身子都趴在桌上:“有多好看?”
高重璟听到有人关心宋观玄容貌,忍不住嗤笑一声:“一般。”
美则美矣,蛇蝎心肠。
叶海心是四品鸿胪寺卿之子,自幼异域美貌司空见惯:“真的?不如传闻那般?”
高重璟许久没同人如此议论宋观玄,心中别扭:“他就在外面。”
叶海心立刻起身,唰地推开窗户。正巧看见宋观玄在庭院中穿过,他踮起脚来想要将脑袋再伸出去一点:“我觉得不一般啊。”
宋观玄闻声朝着窗户这边望来,看见高重璟踮脚在窗板后露头,朝他挥了挥手。
砰的一声,窗户落下了。
屋内响起少师顾衍的敲打,宋观玄事不关己朝着另一侧檐廊走去。
他抬头看了看天,许久没有这样自在了。琼枝玉树倚落在墙头,墙头……冒着一个脑袋。
“啊!”宋观玄轻呼一声,碰上了孟知言这个坚定的高重璟一派。
墙头的人啊的一声摔了下来,孟知言脑袋从雪里冒出来,比划着问道:“你有没有看见这么一个书筒?”
宋观玄明了,他从前有所听闻这人弄丢论卷抱憾错失崇贤馆的事情。一下子快进几步道:“你是不是忘了带来?两日内若能寻到,我可以帮你交给少师再评。”
这话突兀,孟知言茫然蹙眉:“你是谁啊,就夸下海口。”
“我是宋观玄。”
“啊!小宋大人!” 孟知言见礼,随后半信半疑:“你真的是神仙吗?”
宋观玄笑了笑,朝着坚定格物的孟知言回道:“不是。”
孟知言满眼赞同:“我就说嘛,昨天还和高重璟打赌说世上没有鬼神之说。他偏说凡人不可能长这样。”
宋观玄无言,这满是情爱的脑子,果然治是没法治的。
送走孟知言,宋观玄在崇贤馆又转了两刻。
赐给他暂住的云影殿与高重璟的住处只隔了一扇宫门,下轿前元福说尚未收拾出来。
宋观玄也没个去处,索性在院内闲逛。
正是惬意,忽然被拎起来两脚离地:“小宋大人,既然来了怎能偷懒。”
宋观玄在空中蹬腿:“知错了,知错了,少师放我下来罢。”
顾衍拍拍宋观玄的胳膊腿:“小宋大人,勤加锻炼强身健体呀。”
“是是是。”宋观玄怀里被塞进一本书,他看也不看,逃命似的钻进崇贤馆里。
宋观玄忽然闯进来,屋内竟然未能掀起一丝波澜。
回身一看,顾衍正站在身后。
他贴着窗沿往里走,见高重璟前面还有空位,倾身问道:“你前面没人?”
高重璟缓缓抬起头来,目光落在他怀里那本书上,噗嗤笑出了声。
这一声嗤笑在安静的室内掷地有声,宋观玄将书翻转过来。
小兔子拔萝卜?
顾衍当我是傻子?
宋观玄险些搞错身份,自己现在才五岁。
同屋中五六岁的年纪困在一处,他闲得捧着这本书看了不下十遍,这么熬到了顾衍散学。
天已沉沉,晚间传了旨意在照辉楼给崇贤馆设宴。
宋观玄懒得和小孩一桌,趁乱与顾衍打过照面便借机开溜。
宫道冷清,他走了许久才穿过重华门。
在高重璟的殿前绕过,一路积雪颇深,看来是无人洒扫过。
从前只听说高重璟课业不佳,没想到宫里日子过得也是冷清,许是也没那么多偏爱。
转道东门才见云影殿一角,云影殿灯火明明赫赫。
暖炉里炭火烧红,宋观玄的衣物用品已尽数搬到殿中,甚至添了不少。
四下寂寂宫人尚未交接,他搬来小凳靠着火炉坐下。
坐了一刻,仍然越烤越冷。这才想到从前回玉虚观的路上他病势反复,若非王若谷,恐怕是……
完了,王若谷现在应该已经出宫走远,追都追不回来。
宋观玄趁着还能走动爬上床榻,缩在被褥里瑟瑟发抖。宫内也不是这么好呆的,搞不好尚未创业就又要崩殂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躺得昏沉,隐约听见门外有动静。
外头声音刻意低沉:“小宋大人许是睡了,殿下明天再来找吧。”
像是元福的声音,高重璟?
咚咚咚。
门轻敲了几下。
宋观玄迷迷糊糊披衣下床,门乍一打开,就没忍住咳了两声。
宫灯晃眼,暖光之下映照这高重璟红光满面眼神清亮的脸。
宋观玄头脑昏沉倚在门边,乌发垂散在雪白的中衣上:“殿下,还不睡吗?”
他声音含糊,似乎真在关心。
对面人的来势汹汹荡然无存。
“睡了。”高重璟欲言又止,转身就走。
高重璟将云影殿抛在夜色里,回到重华殿洗漱换衣。
看着屋内忙碌的宫女,想起方才是宋观玄自己开的门。
什么意思,苦肉计?
宋观玄要是在云影殿出了好歹,他高重璟首当其冲。
该不会是要讹人吧,趁着宫人各自忙碌,高重璟披衣折返。
再到门口,宫灯一照,就听见屋内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高重璟推门的手抬起放下了几回,最终心一横,你要是门没落锁,我就进去。
吱呀一声,门推开了。
屋内烛火未熄,宋观玄刚披的外袍落在地上,整个人埋在厚重的被子里。
宋观玄隐约间又听见开门声,冷风嗖嗖灌进来。
高重璟掀开锦被一角,露出宋观玄咳嗽不止闷得泛红的小脸,含着泪水的眸子迷迷糊糊朝高重璟望过来。
蜷成一团的宋观玄伸出手来摸索,终于抓到松散的被角。扯过去朝脸上盖了盖,居然还有人抢我被子,真是丧尽天良。
高重璟皱着眉头,将那被子拉下来一截:“你要憋死你自己吗?”
宋观玄冷得很,一点也不想露在外面着风。他倒是没力气再咳了,就是有点喘不上气来。
这样冷,莫不是大限又将至了?
宋观玄微微睁眼,只看见玄色衣服在眼前晃荡,毫不留情地捏着他心心念念的被角。
勾魂鬼差还想冒充高重璟,宋观玄伸手扯了扯面前这张软软的脸:“唔……高重璟,像面饼。”
高重璟眸光沉了沉,但也只是一瞬。
不知死活捏他脸的手,吧嗒一声落了下去。
“宋观玄,宋观玄?!”
病死正好,高重璟抬脚要走。
又瞥了眼床榻间一脸柔弱,毫不设防的小脸,他眉头拧成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