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这群诡物所发出的忽远忽近的尖啸声,老人感觉自己的脑浆已经形如浆糊,在颅骨之中狂躁地跳动着,像是想要逃离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在这狂乱的韵律里,他强忍着剧烈的疼痛,努力去辨识「难名难述者」的话语。
“汝等所为皆如跳梁小丑,舍命亲至所谓何求?”
蝠翼巨鸟用它们那昆虫般的前肢拉扯着老人的躯体,带给他精神和□□的双重折磨,丁尧知道自己不能倒在这里,他们距离成功只差一步。他知道自己已经没办法活着离开了,于是干脆放手一搏,向那个无法形容之物献上了自己的灵魂,透支所剩不多的生命,以求祂能够为自己驻足片刻。
“我们这个世界存在能将你封印的智慧体,可能要让你失望了,因为你接下来的降临不过是暂时的,是某些人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想来利用你——这不是威胁,而是建议:在这短暂的降临之中,与其掠夺我们这些渺小的生命,不如一路南下。
某些人自以为安排好了一切,但他们却忽视了一个最重要的变量,那就是你们之间的关系和立场。没错,你的宿敌「梦主」也会和你在同一时间降临,并同时被「规则」赋予肉身。要知道,对你们来说,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好机会。”
他燃烧生命传达出的情报似乎打动了面前这个肉眼无法识别的诡物,祂的仆族变得安静而温驯,不再去折磨老人的灵魂,而是静静地绕着那一片不可言说的巨物飞行。
时间在这里并没有意义,丁尧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浓缩在一瞬还是弥散在亘远的亿万年,他也分不清那无休止的疼痛,到底是来自过去还是现在。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撕裂,灵魂正在被噬咬,过往的画面一幕幕地从自己眼前飘过,一些早已遗忘的记忆再次浮现。
相传人在濒死时会看到自己一生的回放,也就是所谓的走马灯,他知道自己的生命也已走到了尽头,不过他没有丝毫恐惧或悔恨——本该是这样的,但那些重新回归的被遗忘的过去,却唤起了埋藏在心底的真实。
不被赞美,也不受苦,我想成为这样的人。
丁尧出生在一个海边的小渔村,不算富裕,但日子也过的还挺滋润。只不过和别人不同的是,他从记事起,就从来没见过父亲的身影,每次向妈妈问起父亲时,妈妈总是在脸上堆砌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云淡风轻地说他出海捕鱼去了。
可他并不傻,心下认定父亲是抛弃了他们母子,自个在世界某处逍遥快活——因为哪有人出海捕鱼,七八年都不回来的呢?
至少在这个小渔村,在他的同龄人之中,没有这样的情况。所以,跟他同样大小的孩子们,总是喜欢拉帮结派地来欺负他。
有一次,同伴们把他埋在了海滩上,只露出一个头,然后躲在一旁偷偷地观察。海水涨潮了,他本想给那些家伙看看自己的骨气,但眼看着逐渐漫上来的海水,他最终还是被吓得哭爹喊娘。
后来他的母亲闻讯赶来,在海水淹没他之前把他给刨了出来,然后坐在地上累得气喘吁吁。他把母亲从地上拉了起来,本想向她吐吐苦水,却没想到母亲站起身子就给了他一耳光。
脸上的沙砾被突如其来的冲击给震飞出去,他怔怔地看着母亲,第一次发现她的脸庞爬上了皱纹,还有那双他难以忘怀的,哭得红肿的眼睛,和淡淡的酒味。
“没用,你跟你老子一样没用!”母亲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全都宣泄在他一人身上。而在一旁暗中观察的始作俑者,正在背后窃笑,这种爹不在娘不爱的家伙,最好欺负了。
他也曾怨恨过自己的父母,为什么那个男人就这样把自己抛弃,为什么那个女人不去再找一个能保护他们的男人?这种埋怨,伴随了他的整个童年,直到他成人那天,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来都错怪他们了。
母亲说,十八年前,她和父亲遭遇了一场海难,他们本来是去度蜜月的,却没想到灾难偏偏在这最幸福的时刻找上了门——救生船不够,作为丈夫的他只好让怀有身孕的媳妇先上船,而自己就这么留在了那里。
他还记得母亲告诉他真相时,眼睛似乎一直望着很远的地方,她看着远处说:“他说自己是个老海员,水性好得很,要我乘着船先走,在家里等着他回来。”在谈起父亲的那一刻,他清楚地记得母亲黯淡无神的眼中再次出现了光亮,如同时间倒流一般,她就像回到了那艘救生船上,回望着在即将沉没的游轮上朝她招手的丈夫。
“我知道他不会骗我的,他可是游过了夷洲海峡的男子汉,所以我也不能食言,于是就这么一直等啊等……等到了你出生,等到了你上学,等到了你长大,等到了你成年……可是我为什么还没有等到他回来呢?
尧儿,妈妈对不起你,让你受了那么多苦,但我还是想相信他,我知道他不是个没用的人,这点风浪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或许他是已经游到了某个地方,在那里独自打拼,想要给我们一个惊喜呢?
孩子,你长大了,是时候去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了,外面的风风雨雨可能会让你很难受,但妈妈就呆在家里,如果哪天你想家了,就直接回来吧,我会一直、一直等着你的。”
起初,他也想过母亲对父亲的爱是不是一种一厢情愿的愚昧,直到他遇到了她,才知道什么是“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他离开了小渔村,在省会城市找了份工作,结识了一个腼腆可爱的女生,他们情投意合,很快便发展到了结婚生子。结婚后的第一年,妻子在医院顺利生产后,他轻手轻脚地推开病房门,来到妻子身边,看着躺在床上如此虚弱的她,和襁褓中那肉嘟嘟的小脸,就暗暗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像父亲那样,抛下她们于不顾。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转眼间,他已头发花白,妻子也是花颜不再,女儿出嫁,母亲最终也没等到父亲,死在了病床上。他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能够平平淡淡善始善终,能够平凡地老去,可命运就是这样爱捉弄人。
到头来,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坐在湖边,喝着闷酒,吹着冷风。带有腥气的风从湖面吹来,钻进他的鼻孔,吹进他的脑海,他甩了甩脑袋,继续昂起头灌下一瓶又一瓶酒。
这风真是吹得猛,还记得有一天,我投资的项目黄了,站在大桥上吹风,妻子来劝我回去,我却怎么也不肯跟她走,于是她就陪着我在那里吹了大半夜冷风,最后还是巡逻民警把我们带去了警局询问,才结束了这场闹剧。现在想来,当时她坐在警局的椅子上冷得直发抖,我真的亏欠她太多了。
还有那一天,妻子出门买菜的那一天,也刮着这么大的风,大风吹落了谁人阳台上的花盆,不偏不倚地砸到了妻子的头上,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散落一地的菜染上了她的血。被人发现时,她引以为傲的秀发早就被吹得乱七八糟了,我请来了最好的入殓师,把她的遗容整理得像还活着一样,但我知道,那双闭上的眼睛再也无法睁开了。
以及他的女儿,也因为受不了长期的家暴而离家出走,走进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现在回过神来,他身边的人都已经被风带走了,他在风中凌乱,为什么这刮了一辈子的风,不肯把自己也带走呢?
丁尧看着湖面上被风带起的阵阵涟漪,像是在破碎的光影中看到了故人的面容,他四肢着地趴在湿润的泥土上,想要看清涟漪中那一闪而过的脸庞。
他尽可能地去贴近湖面,在水中的倒影里寻找着熟悉的容颜,可水面上只映出了自己这陌生而苍老的面貌。他伸出手抚摸倒映在水中的自己,就在手指触碰到水面的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吸引力。
三根粘滑的条状物攀上了他的手掌,将他拉进了湖里。他的大脑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种迷蒙的感觉所包围,温暖的液体轻柔地流淌在他的衣物之下,有什么光滑的物体在轻轻抚摸着他的肌肤。
这里并不是温泉,怎么会有暖流呢?他只当自己是喝多了酒产生了幻觉,也许此时他正在湖边呼呼大睡呢。但接下来的一切让他明白,那该死的厄运又一次找上了自己。
湖底的淤泥上画着一个巨型法阵,他虽然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但他的身体里的肌肉用不自然的颤抖告诉他,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在阳光照射不到的水底,他看到了一个高大的人形,那个人的黄袍在水中舞蹈,数不胜数的触须随着水流挥动着,其中一根触须,正抓着自己往那个人形的位置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