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突然。天上明明还高悬着毒辣的太阳,水滴却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湿热的空气中充斥着尘土的气味。
世界各地都有着关于太阳雨的传说——是山上的狐狸娶亲,是林中的红鹿在产犊,是魔鬼在亲吻妻子,是被云挤下来的液体阳光。
人们喜欢把各种自然现象和自己的认知联系在一起,殊不知人类对于自然来说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往日熙熙攘攘的人群再也不会出现在天上鸟雀的视线里,本应该人满为患的医院此时却空空荡荡。
自从得知了基地的的大家全都遭遇了不幸,解睦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并没有感到伤心或是后悔,他感觉有一种麻木的情绪填满了自己的内心。现在,他只想放空自己,放空那疲惫不堪的大脑。
歌利卡抱着他,走出这座被迷思会当成据点的医院。雨打在他的脸上,缓缓滑落下去,在空中翻滚着,打在怀中少年的身上,透亮的水珠在接触到少年手臂上的血迹时,变得有些浑浊,然后坠落在地,印出一小块不规则的深色。
“你还是要回到基地去?”
夏天的阵雨下得猛烈而迅速,雨滴奏响了大地的乐章,世界淹没在一片和谐的白噪音中。解睦有些乱糟糟的蓬松卷发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规整而僵硬,额前的发丝紧贴着皮肤,水在头发的汇聚下形成一条条微缩的河流,流过他分明而立体的五官轮廓。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他们辛辛苦苦建立的基地就这样覆灭了,像小心翼翼垒起的纸牌,风一吹便前功尽弃。在绝望的末世下,所有人都乘着泥塑的小船,在危机四伏的海中随波逐浪。
另外两个外出执行任务的队,此时正面临着命悬一线的处境。
美好的幻象只是诡物们投下的饵食,可人类偏偏对这种虚假却华丽的诱饵毫无抵抗之力。
李重萌带的队今天需要去搜集药品和维生素,她的队员是一对兄弟——安静内向的是哥哥,借得了类似X光的透视能力;活跃外向的是弟弟,他能够在短时间内爆发腿部力量。他们这个组合配合得相当不错,每次都能超额完成任务,这让他们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产生一种对诡物的轻视。
这种轻视是致命的,他们此刻遇到的危险,正来源于自信带来的轻浮。
兄弟中年长的那位发现了一个综合性大药房,并且透视到药房里的物资大都完好无损,于是李重萌就把此次任务的目的地设定为那个药房。
她只记得自己开着摩托车,后面载着兄弟二人,来到了药房门口。之后是一阵模糊的眩晕,当她再次被刺眼的光亮弄清醒时,紧跟着自己的那对兄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里明明应该是一间药房,可李重萌环视四周,只能看到连绵不绝的草原,在距离草原很远的地方,她看到两面几乎垂直于地面的崖壁。崖壁倾斜收拢呈现出八字形,举托着一栋方正破旧的建筑,崖壁之间回荡着某种颂歌声,吸引着来者像那栋建筑走去。
裸露的脚踝被茸茸的小草挠得痒痒的,空气中满是自然的芳香,李重萌捏了捏自己的脸颊,确认她并不是在做梦。她回想起那个叫徐雨歇的家伙交给自己的知识,现在的情况只指向一种可能——她已经受到了某种诡物的影响。
也许她的“姐姐”,也就是那把唐刀,能够帮助自己走出困境。这时她才发现,刀已经不在她的手中或是背上,直觉告诉她,唐刀被藏到了前方那栋建筑里。
她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随着脚步慢慢接近,远处的细节逐渐清晰起来。在远处看来,这个建筑简直巨大无比,然而靠近了才发现,它根本不符合透视的规则,不遵从近大远小的规律。
那是个九尺见方的石质建筑,暗淡灰白的墙壁不知使用大理石还是石灰石砌成,墙上刻满了巴洛克式浮雕。正对着李重萌的是一个四根柱子组成的拱门,柱子上的浮雕爬满了青苔,样子看起来南美的某些遗迹。
有一束白得刺眼的光从拱门中射出,顺着光照的方向看去,像是昼夜交替时的天空中,高悬着一大一小两颗月亮,这两颗月亮不停地从弦月变成满月,再从满月变成新月,李重萌看着两个月亮上的阴影,口中不由自主地唱起了之前听到过的颂歌。
李重萌就这样唱着诡异的曲调,一步一步地走近那扇拱门,进入到四四方方的灰白石质建筑中,她感觉体内有某种东西变得轻飘飘的,像氢气球一样想要飞离自己的身体。
建筑内部像是一个墓室,四周堆满了明显不属于任何一个文明的陪葬品。房间正中央是一个长方形的石盒,它的材质与构成这栋建筑的材质如出一辙。
石盒的底部有几堆大小不一的深褐色的灰,隐约能看出这些灰组成了一个人的形状。李重萌抚摸着石盒的边缘,像是抚摸婴孩的母亲,眼中满是怜爱。然后她一只脚跨进了石盒,另一只脚也跨了进来,她轻轻地坐下,躺在那堆深褐色灰烬之中,前所未有的欢愉和满足感像潮水一样涨了上来,仿佛她短暂得不值一提的生命,就是为了此刻而来。
她想感觉找到了归宿,想要在石盒里沉沉睡去,一滴温热的液体打在她额头上,让她抬起慵懒的眼皮。她看到自己的姐姐正趴在石盒上,流着泪注视着自己。
原来自己的姐姐并没有死,她已经长成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亭亭玉立的姑娘了……李重萌幸福地笑着,有些骄傲得意地欣赏着姐姐俏美的脸庞。
她找到了归宿,姐姐依然活着,这明明是件好事,可为什么自己的心中,总有种莫名其妙的悲伤呢?到底是什么事,让姐姐哭得撕心裂肺呢?看着姐姐哭,她自己也不好受。
李重萌向上伸手想要拂去姐姐脸上的泪水,可就在她的手接触脸庞的一刹那,一种刀刃划伤般的疼痛从指尖传来,姐姐的脸摸起来好冷,冷得像是插在千年寒冰中的剑。
……刀剑?
自己明明生于和平年代,为何与冰冷的刀剑纠缠不清?
纠缠着的命运之丝,其始端出现在十多年前。
被收养之前的事,她已经记不太清了,她只知道自己从出生起就和姐姐一起,被人抛弃在了福利院。收养她们俩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他是个小有名气的企业家,总是被“善良”、“无私”、“仁慈”之类的美名包围。
尽管这个男人和她们姐妹毫无血缘关系,他还是对这两个收养来的孩子视如己出。他不遗余力地爱着姐妹俩,在她们的生日时赐予了她们两个饱含爱意的名字——妹妹叫季逢春、姐姐叫季遇夏,他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两个时节,蓬勃且充满生气,就像她们姐妹一样。
在不谙世事时就被接到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中,这是多少福利院长大的孩子的梦想啊,不用东躲西藏,不用遭人白眼,不用面对非议。她们曾以为自己是被幸运之神选中的孩子,直到姐妹俩推开了“父亲”房间深处的那扇暗门。
暗门内房间的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刀剑,它们的刀身和刀柄都经过了精妙的设计,就算是不识刀之人也会忍不住赞叹其美妙。姐妹二人看呆了,她两知道刀剑伴随着危险和杀戮,但它们的美丽看得自己挪不开眼睛,以至于忽略了背后逐渐走近的脚步声。
“父亲”蹲下身子,两只手分别搭在姐妹俩的肩膀上,吓得二人一激灵。她们转过身对着养父娇嗔道:“爹地,你别突然出现在别人身后啦!”
那个中年男人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指着墙上的刀剑,温柔地说:“囡囡也对爸爸的收藏感兴趣吗?”
“感兴趣,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刀呢!”姐姐兴奋地回答了父亲的提问,妹妹在一旁连连点头。养父的神情中藏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她们姐妹却权当那是父亲热爱的体现。
他兴高采烈地取下三把长短不一的刀,看它们的样式应该是一套。
“这是爸爸最喜欢的‘家人刀’,你看、这把最长的是父亲,稍短的是母亲,最小的这把是孩子。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们集齐的,毕竟我的理念就是「一家人要整整齐齐」。”
然后他又从一个小柜子里拿出一把细长细长的,像是锥子一样的刀,得意地说:“这把刀叫‘初恋’,每每看到它,我就会想起那个高挑活泼的女孩,她也是我最开始爱上的女性。”
她们的养父绘声绘色地向二人介绍他珍爱的刀剑,姐妹俩从未见过如此神采飞扬的父亲,不知为何,他热情得让她们有些害怕。
这种害怕并不是没有缘由的,那时候的她们并不知道,暗门里满墙的刀剑,都曾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而在不久的将来,“父亲”会把她们也变成其中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