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稍早。
“货到了。”
小九挂了电话,在桥墩下放完水,提了提裤子,转头对水远杉说。
水远杉掐了烟,跟着小九朝废厂房走去。
当初这一片原本是划给一家企业做化工厂,厂子建到一半村里开始搞大规模抗议,断断续续闹了几个月闹出几条人命,最后厂子建不下去,就这么荒废着。
水远杉拨开比人高的芦苇,看见厂房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妇女,旁边有个穿单衣的女孩儿蹲在地下写写画画。
走进后才发现,女孩在写作业。
中年妇女拍几下女孩的后背示意她站起来,女孩儿立马吹了吹作业本背后的灰,再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书包里。
书包拉链拉到中途卡住,女孩一用力拉扣断了,她有些气馁地抿起嘴角,双手把书包抱在胸前,一脸期待地看向水远杉和小九。
“婶,他们就是新学校的老师吗?”女孩带点北方口音,低声问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点点头,然后对小九说:“人带来了,钱呢?”
女孩有些疑惑地看向中年妇女,而对方只是朝小九伸手,没理女孩。
小九从夹克内衬里掏出一个黄皮信封,里面有一沓现金,水远杉估计有2000元。
中年妇女一把夺过去着急地数了数,不满道:“这可是黄货,才这么点?”
“是不是得验过才知道。”小九从烟盒里拿出一只烟,递给水远杉,水远杉没接,小九把烟含在嘴里,又说道:“要真是黄货,你下次送货我给你补上差价。”
中年妇女皱皱眉,说:“妈/的,我去哪给你弄那么多货?”
小九笑笑,说:“每次你都这么说。好了,规矩你懂,该走了。”
中年妇女收起信封,看了眼女孩,说:“乖,婶先去给你买点学校用的日用品,你在这里和他们一起等婶。”
女孩抓住中年妇女的手不放,惊慌失措地说:“婶,我……我跟你一起去。”
中年妇女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女孩想追上去,没跑出半米,就被小九抓住头发往回拖,女孩惊叫一声,哭喊起来。
“婶,等等我,啊——痛——婶!”
小九拽着她的头发,就这么拖到厂房里,水远杉跟着进去,大门轰地一声关上。
厂房里有好几个女孩,都是今天早上送的货。
这是水远杉第一次收货,小九让他只需要站在旁边看,学习学习流程。
女孩被扔到地上,角落的另外几个女孩缩成一团,不敢出声。
小九去抢女孩的书包,女孩死死抱住不放,挣扎中咬破了小九的耳朵。
“操!”小九捂着耳朵,猛踹了女孩几脚,“操/操/操!他/妈/的!!"
水远杉看不下去,开口说:“你去处理下伤口,我来吧。”
小九又踹了一脚女孩才解气地离开。
水远杉不像小九那么粗暴,笑着蹲下去,女孩往后挪了一点。
“别怕,我不打你。”水远杉伸出手,继续说,“我就是想和你聊聊天。能把书包给我吗?”
女孩摇头。
“那……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徐天娣。”
“顶天立地的天地?”水远杉问。
“天空的天……”女孩低下头,声音突然变得很小,“女字旁加一个弟弟的娣。”
水远杉表情僵了一下,突然想到了四年前在报道上看到的另一个名字。
大概花了20多分钟,水远杉了解完女孩的基本信息。
15岁,初一。西北人。送她来的是同村的亲戚,说是要带她去新学校,上更好的初中。女孩似乎还以为她的婶婶真的是去买日用品了。一直问水远杉什么时候能去学校,为什么要在这里。
水远杉只说还早。
不一会儿,小九带了一个中年男人进来,据小九说以前是个村医,后来就跟着他们干了。
小九给徐天娣塞了毛巾咬着,水远杉知道要验货了,便径直走出大门。
厂房内偶尔传来呯呯嘣嘣的声音,水远杉听得心烦,又去桥墩下抽烟。
过了几分钟,他才走回去。
“怎么?是黄货吗?”小九问村医。
“是的。今天运气好啊,收了几个都是黄的。”村医笑呵呵收了钱,回道。
小九踢了下面前的沙地,不满地说:“好个锤子!也就是老子不能碰了呗。”
“你最好别碰,不然爆哥打死你。”村医说完收起自己的工具就走了。
小九给水远杉说过,做这行的嘛,最好少见面少交流,干完活拿完钱就走,免得说太多走漏风声。
村医走后,小九说自己要去另一个地方接应新货,让水远杉看着点厂房,下午转移。
水远杉应了下来。
戚知初刚走进小卖部,一个男人就撞了他肩膀,那人打着电话没有道歉,大摇大摆走出去。
戚知初揉了下肩膀,不想惹事。
他走到日用品的货架,发现一个小女孩神色紧张地望着摆了卫生巾的那排架子,身后还站了一个男人。
男人催促道:“赶紧!买了走。”
女孩余光看见戚知初伸手拿卫生巾旁的毛巾,突然碰了下戚知初。
“对……对不起,对不起。”
戚知初摆手说“没关系”,女孩却握住他的手说:“哥哥,我是不是抓伤你了,要不要去医院?”
女孩声音颤巍巍的,握住戚知初的手也抖得不行。
戚知初这才发现女孩望着他,瞳孔里全是恐慌。他看了看女孩身后的男人,那人十分不满女孩的举动,准备拉女孩走。
戚知初突然对男人说:“赔我点医药费就行。”
男人啐了口痰,语气凶恶说:“滚一边去!”
戚知初拦在货架口,用收银台听得清的声音吼道:“不赔钱我报警了啊。”
收银台的年轻男人听到动静走过来,问:“干什么?打架去外面啊。”
戚知初问:“老板,你这儿有监控吗?”
“要监控干嘛?”
“这人妹妹抓伤了我,不认账。我得收集证据报警。”
这时那个打电话的男人走进来,揉着包了绷带的耳朵说:“妈/的,给他钱。别耽搁时间了。”
说着那人走向戚知初,塞了一百块现金到他的灰色衬衫的口袋里,又撞了一下戚知初,对后面的人说:“走了。”
女孩握着戚知初的手被男人掰开,留下红色印子。
戚知初站在小卖部门口,看见他们上了一辆津A面包车。
戚知初的房间里有个简陋的挂钟,时针和分针交叠指向数字12。
“所以你是在小卖部见过小九?”水远杉坐在床沿,望着对面的戚知初,又补充道,“就是那个耳朵有伤的人。”
“嗯。”戚知初接着说,“我报警了。”
水远杉双手交握,低下头自言自语道:“难怪。”
那天小九走后不久,爆哥就派了人到厂房,突然把所有人都转移走,水远杉却被排除在外。
他不知道人被带去了哪,当时小九的电话也打不通。
“后来警察抓到了其中一个男人,小九逃走了。我去做笔录的时候,看到那个女孩了,她才十三岁。”戚知初说。
戚知初走近水远杉,蹲在他面前,说:“他们是人贩子。水远杉,你不能再和他们交朋友了。”
“与你无关。”水远杉说着从床上站起来,“今天谢了。”
戚知初跟着站起来,用指尖扯住水远杉的衣角,没太用力,但水远杉依旧停下来了。
半晌,水远杉才说:“戚知初,放手。”
其实水远杉要走随时可以,因为戚知初的指尖几乎都快从衣角上滑落了,只是有一下无一下地碰到棉质的衬衫而已。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直到水远杉问:“戚知初,你究竟知不知道挽留人的正确方式?”
戚知初靠近水远杉,几乎能感受到水远杉后背传来的体温,他艰涩地开口道:“水远杉,别走。”
水远杉沉默片刻,败下阵来。
“三个月。”水远杉转身说。
戚知初望着水远杉,灯光昏暗,但他清楚地看见水远杉的嘴角向下,和在墓园见到时一样,很悲伤。
戚知初后知后觉问:“什么三个月?”
“给我三个月时间。之后我会把那块墓地转给你。作为交换,这段时间你别再缠着我了。”
“不行。”戚知初几乎脱口而出。
“你连三个月都等不了吗?”水远杉几乎苦笑着,“我等了你四年,戚知初。”
戚知初抓住衣角的手颤抖着,一时沉默。
是的,四年前,熟悉考场那天,他对水远杉说的是考完再谈。
然而考完最后一门后,他就从水远杉的生活里彻底人间蒸发了。
只是,他想不到,水远杉竟然会等他。
水远杉见戚知初不说话,又问:“你不是很想要那块墓地吗?”
“我是很想要。但是……”戚知初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
戚知初像是做出什么决定,深吸一口气说:“但是三个月后,你还活着吗?”
水远杉有点哭笑不得,他低下身子,直视戚知初,问:“你咒我死?”
戚知初连忙摇摇头,极力否认。
半晌,戚知初又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任务?”
水远杉脸上的笑意僵住,眸子里是深不可测的黑暗,他看着戚知初,忽然笑出声,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戚知初,我坐过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