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远杉迈着步子往医务室走,周遭课间的吵闹声被他自动屏蔽,脑海里全是许玮刚才的那番话。
年级第一戚知初是杀人犯的儿子。
怎么可能呢。他内心质疑道。
医务室有淡淡的茉莉花香,混杂着浓烈的消毒水味,反倒刺鼻。
“同学,哪里不舒服?”
校医连问了几遍,水远杉才恍惚应答:“不是我,我想问下3班的戚知初来过吗?”
校医翻看了一下就医记录,说:“一小时前来过,量了□□温,有点低烧,本来我让他在这里躺会儿观察下,但他急匆匆拿了退烧药走了。”
“去哪?”水远杉问。
校医说:“不清楚,估计回寝室了吧。”
水远杉匆忙感谢后,没想那么多自然而然就朝男寝的方向走去。
他不住校,也没来得及问班长戚知初的宿舍号,所以在门口犯了难。宿管阿姨正在看电视剧,抬眼看了眼正在大门踌躇的水远杉。
“同学,你傻站着干啥子?”宿管阿姨用带了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问他。
水远杉卖乖地趴在窗口,说:“我们班同学病了,老师让我来看看他的情况,但我不住校,不知道他的寝室号。”
宿管阿姨放下瓜子,打开一本四角都发毛的本子,问:“哪个班?”
“高三三班。戚知初。”
宿管阿姨听到名字,把本子盖上,说:“年级第一啊,在306。”
水远杉刚要走,阿姨喊住他,关切地问:“他没事噻?”
水远杉笑起来,说:“感冒发烧,应该不严重。”
宿管阿姨的脸色这才恢复如常,说:“那就好,那么聪明的娃儿烧成傻子就完了。要是高烧,还是要带去医院哦。这个娃娃,虽然不喜欢说话,周末经常来帮我打扫卫生啊,乖得很。”
水远杉挥挥手,边走边说:“放心,我去看看。”
津山一中是省内的名校,每年高考喜报,清北学子像是不要钱般出现在大红色的榜单里。宿舍条件也是市内最好的。
在其他学校还是8个人挤在上下铺宿舍的时候,津山一中早已实现上/床下桌的四人间模式,卫生间也是每个寝室独立卫浴,不用去大澡堂。
水远杉拿着宿管给的钥匙,扭开306的门,他抬眼看了下,临窗的床位有些隆起,蹑手蹑脚走过去,在床头踮起脚,看到戚知初的脸,心里嘭地炸了一下。
戚知初拧着眉,豆大的汗珠浸湿半边枕头,清秀的面庞变得有些狰狞。
“戚知初?”水远杉轻轻喊他。
床上的戚知初没应他,他伸手试戚知初的额头温度。
烫得惊人。
两张床位之间是一个公用台阶,而非传统的梯子,水远杉顺着台阶往上走。宿舍的床只有一米二左右,两个接近一米八的男孩子在上面有些难以伸展,水远杉只好半曲着腿在戚知初的床上挪动。
他挪到戚知初的肩膀处,半跪着倾身摇了摇戚知初:“戚知初,起来,我送你去医院。”
戚知初半开嘴,念念叨叨着什么。
“戚知初,你说什么?”
水远杉俯身过去,想听清楚戚知初的话,刚低下身子,面前的戚知初就猛然睁开眼睛,警惕凶狠地盯着他。
“你醒了。”
戚知初往床边移了移,问:“你做什么?”
水远杉将手举起来,说:“想带你去医院。”
戚知初哑着嗓子说:“不用了。你怎么进来的?”
水远杉见戚知初这么警惕,又往后退了些,把钥匙拎起来,接着说:“宿管阿姨给的。”
戚知初有点艰难地爬起来,干咳了几声。
水远杉溜下床,在戚知初的桌子上拿了一个透明杯子从饮水机里接了一杯温水递给他。戚知初有些犹豫,水远杉伸手过去握住戚知初的手,硬把水塞到戚知初的手里。
“快喝。”
戚知初抬起手,一饮而尽,然后低声说了句:“谢谢。”
“量一□□温。”水远杉从校服上衣口袋拿出一支水银温度计,那是他刚才从校医那里带来的。
他递给戚知初说:“我之前用酒精片擦干净了,含嘴里。”
戚知初这次乖乖接过水银温度计,含在嘴里。
秋老虎从窗户透进来,落在戚知初的发梢上,水远杉看着阳光一晃一晃地在戚知初头发上摇摆,心里有些烦躁,说:“你坐过去一些。”
戚知初没什么精神,还是坐在原地不动,水远杉索性下床把窗帘拉上,这才平静下来。
几分钟后,水远杉查看了一下温度计,39.5度。
“下来,去医院。”
戚知初躺在床上,眯着眼有气无力地说:“没事,我睡会就好。你不去上课吗?”
水远杉没回答,过了会爬上床想拉戚知初去医院。
戚知初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水远杉坐在床上,抱着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静静地盯着戚知初。他发现戚知初比昨天看起来更消瘦,脖颈的线条流畅,一路延伸到肩膀。宽松的T恤领口被洗大了,锁骨半露在外,随着戚知初的呼吸一上一下与衣服一起起伏。
戚知初挺好看的。他得出这么个结论。
随即一阵脸红,干咽了一下,发现自己某处有些不对劲,把双腿抱得更紧。他伸手把被子往上提了提,盖住戚知初的脖子,这才缓过劲来。
戚知初睡了一会儿后,开始呓语,水远杉听不清,但从戚知初的表情来看,像是被梦魇困住了。
他晃了晃戚知初,发现戚知初的身体在轻微颤抖。
“戚知初?”
“……”
“喂,戚知初?”
水远杉用额头去碰戚知初的额头,比刚才还烫。
他转身背对着戚知初,双手拉住戚知初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背上。在床上有点难起身,只能慢慢把戚知初半背半拖带到台阶处,他才顺势就力背起戚知初下床。
这么一番折腾,他已经汗流浃背。
戚知初滚烫的体温与他的温度交叠在他的后背,耳侧,引得他也快烧起来。
戚知初的书包挂在椅背上,他乱摸了几下,摸到一个单薄的钱包,抽出一张身份证,基于礼貌他只晃眼确认了名字就收起来。
戚知初虽然个子修长,背在身上却轻飘飘的。水远杉觉得自己像是背了一团云,没什么重量感,要是跑快了,都担心这团云散开。
他在寝室门口给宿管阿姨丢下一句“我送他去医院”就疾步跑走。路过校门给保安看了自己的通行证,麻溜地拦了一辆出租车朝医院赶。
戚知初做了一个梦,光怪陆离的记忆碎片如涨潮的浪花,向他涌来。
夕阳透过玻璃珠子折射进童年的梦境里,小学一年级,他和同学在自家茶馆门口弹弹珠,透明的玻璃弹珠相互碰撞,发出“啪”“啪”的声响。
地上扬起细密的灰尘,落在孩子们的脸上,天真的嬉笑混着茶馆里搓麻将的声音,变成浪潮声拍打着戚知初。
下一波浪过来时,他看见一个女生坐在书桌前,一笔一划地抄写单词,嘴里还在跟着念。他喊她,明明几步路的距离,声音却怎么也传不到书桌前。
浪打下来,掀起新的梦境,他梦到自己手上沾满了血,水龙头的阀门开到最大,却怎么都洗不掉手上的腥红,直到最后,生锈的水龙头里也流出来红色的液体,液体漫出来,和浪潮汇合,染红了一片海滩。
戚知初站在海滩上,被离岸流卷进血红色的大海里,头脑胀痛。
光线落进海里,被折射成血红色,染透了他的视线,他看见一根透明的管子,挣扎着往上游,却怎么都抓不住那个管子。
海水灌进他的嘴里,铁锈味和海盐味混杂,他听到海里传来闷闷的声响。
“戚知初。”
“戚知初。”
海水像被瞬间蒸发,从他周围退去,他睁开眼睛,从面前那人的瞳孔里,看到了惊恐的自己。
“我靠,你吓死我了。”水远杉坐回去,松了口气,“你刚才那样子,就像溺水一样。”
戚知初缓过神,看见水远杉的诺基亚手机屏幕停在贪吃蛇的画面,但蛇头碰到蛇尾,输了。
“你游戏输了……”戚知初指了指手机。
水远杉看了眼手机,不在意地放在兜里,说:“输了就输了呗。你做噩梦了?”
戚知初抿着唇,没有回答,余光环顾四周,确认自己在医院。他右手正在打点滴,已经快结束了。
这时一个化着浓妆,穿着旗袍的女人走过来,手里还提了两袋盒饭,她惊喜地看着戚知初,说:“同学,你总算醒了。”
戚知初看着对方,又看向水远杉。
水远杉笑盈盈站起来,挽着女人的手介绍说:“我姐,陈玲玲,漂亮吧?”
陈玲玲拍开水远杉的手,带着宠溺的口吻骂道:“什么姐,又开玩笑。”
然后又对着戚知初说:“我是他二姨,饿了吧?来,简单吃点。”
戚知初低声说:“不用了,陈阿姨。”
“客气什么,你俩还在长身体的时候,不能饿着。”陈玲玲说着拉过来两张塑料凳子,把盒饭摆在上面。
路过的护士盯了两眼,陈玲玲赶忙说:“味道不大,几分钟就吃完。”
护士点点头,算是默许。
水远杉拆开一次性筷子,递给戚知初:“喏,这家店又便宜又好吃,我二姨专门开车去买的。”
盒饭里是两份日料定食,戚知初不认识里面的食材,也没胃口吃。
陈玲玲见戚知初迟迟不接筷子,拍了一下水远杉的头说:“你个憨憨,小戚在输液,手不方便。”
水远杉愣了下,大方地夹起一块鳗鱼,喂到戚知初嘴边:“来,杉哥喂你吃。”
陈玲玲一副“这才对嘛”的表情,坐在旁边露出欣慰的笑。
戚知初有些尴尬地闭着嘴巴摇头:“我不太饿。”
水远杉像是没听到,把筷子往戚知初的嘴巴边上贴。
戚知初没办法,只好张嘴吃下去。
入口即化的口感,带点微甜的酱料味,是戚知初从没尝过的味道。
水远杉又夹了一筷子,戚知初不太好意思,拿过筷子说:“我自己来吧。”
水远杉满意地把筷子交过去,然后打开自己那份,狼吞虎咽吃起来。
“小戚,你现在好点了吧?”陈玲玲问道。
戚知初抿了一小口饭,点头:“嗯,好多了。”
“哎哟,你都不知道,小杉给我打电话那语气,我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我赶过来的时候,他手忙脚乱的,我都没见他这么着急过。”陈玲玲语气夸张地说。
水远杉有些埋怨地看着陈玲玲:“二姨,你怎么把我形容得像个傻子。”
戚知初偏头看向水远杉,见他又埋头刨了几口饭,戚知初把自己盒饭里的鳗鱼夹给水远杉:“你多吃点吧。”
水远杉也不客气,夹起来说:“谢啦,我真饿了。”
陈玲玲满脸笑意:“你们关系还真好啊。”
戚知初手里一顿,尴尬地说:“我们刚认识。”
“啊,刚认识啊?”陈玲玲半张着嘴,有些惊讶,随即又笑道,“也是,小杉这人就是这样,别看他成绩不好,但喜欢做好人好事,帮助同学。”
水远杉有些不开心地回道:“夸就夸,干嘛要提成绩。”
二姨伸手拍水远杉的脑袋:“这叫欲扬先抑,懂不懂?”
“看不出来,您还会成语了。暴发富变文化人是吧。”水远杉回道。
二姨伸手打水远杉,水远杉往戚知初那边躲,一个巴掌落到戚知初的小臂上。
“二姨,你看你怎么回事,打到病人了。”水远杉缩在戚知初身旁,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戚知初,痛不痛?”
“没事。”戚知初收起筷子,说:“我吃好了。”
水远杉起身去扔盒饭,护士过来拆点滴。
等水远杉回来时,戚知初已经走了。
“人呢?”水远杉问陈玲玲。
“走了啊。”
水远杉升起一丝烦躁:“你怎么能让他自己走呢?”
“没发烧了,他说自己回学校。我想他都高三的学生了,不至于还要我送吧?”陈玲玲不解地看向水远杉,“你怎么今天这么小题大做?”
“哎,和你说不清楚!”水远杉丢下一句话就跑出医院。
戚知初没走远,秋季校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水远杉追过去说:“打车在那边。”
戚知初穿着一双单薄的帆布鞋,布面已经洗得泛白,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往前走。
“喂,戚知初,我和你说话呢。那边打车。”水远杉拉住戚知初的胳膊,纤细得像是竹竿,不过能感觉得到有微微隆起的肌肉。
戚知初回头看水远杉,眼里没什么波动,只是冷冷地说:“我走回去。”
水远杉被戚知初这句话逗笑,他盯着戚知初,说:“4公里,走回去?”
戚知初点头,继续往前走。
水远杉疾步跟上去,在旁边劝道:“你刚退烧,走回去起码1小时,不要命了?”
戚知初没再理会水远杉,加快了步伐,然后从校服口袋里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卡片集。水远杉把卡片集从他手中抽出来,翻了几页发现是个英语单词集。
他百无聊赖地读了几个单词后,还给戚知初,认真地问:“你真打算走回去?”
戚知初“嗯”了一声,停下来看着水远杉:“你快回家吧。”
水远杉摇头:“我得看着你,万一又昏迷不醒,倒在路边,那我不就成了好心办坏事。”
水远杉说这句话时压根不相信戚知初真的会走回学校,他想戚知初这个状态最多走几百米肯定就会坐车回学校。
所以他跟在戚知初后面,盘算着戚知初会在什么时候停下来放弃走路回去的计划。
然而跟着戚知初走了一公里后,水远杉发现戚知初似乎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打算,步伐还越来越快。
他越来越觉得戚知初这个人很奇怪,不仅讳疾忌医,还在高烧后步行4公里,这根本不是正常人会做出来的事情。
走到一半的时候,路过一个公交站台,水远杉认真看了眼,末班车可以直达学校,他把戚知初拉住,说:“要不坐公交吧。”
戚知初站在公交站前,迟疑一会说:“你累了先走吧。不用跟着我。”
水远杉有些不解,戚知初完全是不可理喻,有些不耐烦地问:“你为什么非要走回去?”
戚知初反问他:“你为什么非要跟着我?”
“怕你出事啊!”
戚知初扯了扯嘴角,说:“我们很熟吗?我出不出事关你什么事?”
“不是,我好心送你来医院,你一句感谢不说就算了。怎么还发起脾气来了?”水远杉质问。
“你的好心留给别人吧。我不需要。”戚知初冷冷道。
水远杉心里郁闷,嘟囔着:“我爱心泛滥,行了吧。”
“我没求你帮我,也没求你带我来医院。别管我行吗?”戚知初撂下这句话就走。
水远杉气得二话不说转身就上了公交。他坐在公交车后排,看着戚知初走远的背影,心里又莫名升起一丝怜悯。
还有两公里,让戚知初自己走回去怪可怜的。俗话说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半途而废不符合自己的风格。
万一他又烧起来,倒在路边说不定会被冻死。那自己就成了最大嫌疑人,不妥不妥。
他长得那么好看,万一遇到什么坏人说不定会被欺负,那就成了好心办坏事,实在不行。
脑子里各种想法交织,他烦躁地揉了下头发,在公交车发动的瞬间,拍着车门要下车。
司机骂骂咧咧地给他开门,他小跑几步追上戚知初,一副宽宏大量的语气说:“算了,你是病人。不和你计较。还是一起走吧。”
戚知初认真读着单词卡,淡漠地说了句:“今天去医院你是打车吗?多少钱?”
水远杉没想太多,随口答道:“20左右,怎么了?”
戚知初淡淡地说了句“没什么”,之后就再也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