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为3路公交车终点站嘉陵墓园站，请所有乘客带好随身物品从后门下车。”

戚知初给嘉陵墓园管理人刘思发完消息，收起屏幕碎了一半的手机，弯腰提起脚边的行李包下了车。

身后两位老人正在聊津山市刚发布的暴雨黄色预警。他抬头望了眼天空，灰蒙蒙的，百米处的嘉陵墓园在灰色背景下徒增了几分压抑。

戚知初吐了口气，紧了紧背包，往前走去。

刘思年过半百，在嘉陵墓园工作了近三十年。他喜欢穿亮色的衣服，说人生下来是受苦的，走了其实是好事，没必要弄得死气沉沉，所以戚知初大老远就看到穿亮黄色polo衫的他，旁边还站着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

刘思看了眼戚知初手里的行李包，问道：“小戚，你这是从车站直接过来的？”

两天前戚知初接到刘思电话后，直接找工头结算工资，原本三个月零五天的工资硬生生被工头克扣了零头，理由是他突然不干找不到人顶替，克扣的是工程误工费。戚知初急着走不想与他纠缠，收了板房里的个人衣物就去火车站了。

这些事戚知初自然不会与刘思说，他点点头，开口道：“怕您等久了。”

刘思拍了拍戚知初的肩膀，乐呵呵地给他介绍旁边站着的那位年轻人：“这位是销售小许，等会儿让他给你介绍下情况。”

戚知初看向刘思，似要拒绝，然而犹豫半秒还是礼貌地说了句“麻烦了”就跟着两人朝墓园走。

小许以为戚知初是第一次来，热情得很：“戚先生，我听刘叔说您现在是着急下葬，再急也得选个好地方不是？您放心，我已经看好了几处，包您满意。”

戚知初刚想开口，小许又滔滔不绝介绍起来，他插不上话。

“这排都是经济型墓型，别看墓间距紧凑了些，这不家人们挨得近不孤单嘛。而且您看，家门前就是小花园，面朝花海，背靠青山，价格只要三万，现在墓园正好在做活动，还能打个九五折，巴适得很。”小许笑盈盈地递过来折扣宣传单，凑近戚知初说，“因为您是刘叔推荐的，我才和您说，这排墓地是嘉陵墓园升值空间最大的。我有个客户去年两万五买的，今年涨到三万，他们家老人健康得很，所以就把墓地转手了。”

戚知初挑眉问道：“墓地还能转卖？”

小许压低了声音：“现在这块规定模糊得很，双方有意向就能办。”

戚知初闻此看向刘思，刘思有些为难地说：“哎，小戚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两年前看中的那块墓地已经卖出去了，不是我不愿意给你留，你说墓地这种事，客户看中了我不能给人说不可以葬这里对吧？”

刘思从刚才就在观察戚知初，和第一次见面相比，戚知初瘦了不少，手臂皮肤黑了几度，他看着有些心疼，又劝道：“我觉得小许推荐的这排真挺适合你的，性价比高。”

戚知初抿着嘴，看向半山腰最右边的那个位置，说：“刘叔，我去看看总行吧。”

戚知初问过刘思那块墓地的买家是谁，刘思基于客户隐私没有告诉他。

刘思知道戚知初提出去看看是想从墓碑上的名字找出点信息，刘思没告诉他墓碑上没写名字，戚知初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格，得让他自己去看看才行。

小许站在一旁有些无所适从，刘思拍拍他让他先回去，然后带着戚知初去了半山腰那排墓地。

戚知初站在墓碑前，显然有些惊讶，问刘思：“不是半年前买的吗？”

“还没下葬，所以没刻名字。”刘思叹了口气，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坚持买这块墓地？”

戚知初看向墓碑朝向的津山市区，没有说话。

嘉陵是戚知初寄存骨灰的第三家墓园，前两家墓园的最常寄放时间都是一年，嘉陵墓园是两年，现在嘉陵墓园的寄存时间也马上到期了。

当时是刘思帮忙办的骨灰迁移手续，还给戚知初的寄存费打了折扣，每年只需要三百元。那时候刘思带戚知初去看墓地，戚知初一眼就看中了那块，可惜价格在十万左右，戚知初没有那么多钱。

现在他存够了钱，墓地却被卖了。

戚知初看着小小的骨灰寄存格，有些愧疚。

如果能再努力一点挣钱就好了。他想。

“小戚，你回去再认真想想吧，骨灰老这么放着容易受损受潮，得尽快做决定。”

戚知初点点头，朝骨灰寄存室外走去，顺手拿了门口的一张招聘宣传单。

墓地清洁员，月薪6000元，负责墓碑清洁。

戚知初从嘉陵墓园出来时，天已经黑了，暴雨预警已经升级为红色。

猝不及防的闪电照亮了公交站台，戚知初赶上末班车，他联系了一个房东今晚看房。

房子位于文星街，15平的半地下室，租金350元。

戚知初到的时候，已经开始下雨，地下室有扇窗户，只能半开，幸运的是雨没飘进来。

戚知初交了押金，坐在那张什么都没有的木板床上，望着窗户上顺流的雨水。

风从半开的窗户溜进来，房间里那颗结了蛛网的灯泡晃来晃去，戚知初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游荡，有些心烦。

他伸手在裤兜里掏出一盒烟，上面有只熊猫图案，他打开烟盒摇了摇，已经抽完了。

他“啧”了一声，躺在床上，拿出下午从嘉陵墓园带走的那张招聘宣传单，看了又看。

如果每天都在墓园，说不定能碰到那块无名墓碑的买家。他想。

戚知初在嘉陵墓园当了一个月的墓碑清洁员，见证了三场下葬仪式，两场家庭争吵，数不清的哭啼。

这大概是戚知初这几年最轻松的工作，每天工作八小时，剩余的时间他像以往一样帮津大的学生代写作业。

收到刘思电话的时候，他正在给一个大三的学生写一份性别研究的汇报PPT，收费30元，如果汇报拿了高分，就是50元，这些年他帮忙写的汇报几乎都拿的是高分，所以在学生间也建立起信誉。

“小戚，你现在要不要来一趟墓园，那个人好像来了。我看到……”刘思话还没说完，听筒里就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戚知初没等公交，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目的地。

司机听到嘉陵墓园的时候，有些狐疑地往后看了看，问：“嘉陵墓园，没得错塞？”

戚知初点点头，他从后视镜看到司机似乎在嘀咕什么，戚知初猜司机是在吐槽这么晚了还去墓地。

下了车戚知初几乎是全程狂奔到半山腰，快到时他在一颗青松旁休整了下，呼吸调整好后才缓缓朝最里面的墓碑走去。

墓园的夜灯很暗，隐约能看到墓碑前有个挺拔的男人，戚知初走进一些才能看清大概的轮廓。

男人头发很短，像是剃了寸头长时间没打理，新长出来一些短发。那人背对墓碑，望着津山市区的方向。

戚知初看着他的背影，在夜色里染上了一丝落寞。来墓园的人多少都带些悲伤，戚知初以为那人在思念故人，不忍打扰。

死寂的沉默蔓延开，戚知初按捺自己的焦急，就在几米开外静静站了几分钟。

那人似乎发现了戚知初，背对着戚知初，声音有些沙哑，问：“有什么事吗？”

戚知初听见男人的声音，几乎全身的肌肉都瞬间紧缩了一下，原本焦急的心情立马被一种不可置信的猜想取代，他像被水泥浇筑般固定在原地，直到对方走到面前，他才回过神，猛然抬起头。

对方看见他，显然也愣了几秒，方才那人身上弥漫的悲伤悉数消散，转而代之是一种压得让戚知初喘不过气的……惊喜神色？

说点什么，该说点什么？戚知初在心里打鼓。

总该说点什么来打破现在的局面。

对了，问好吧。

从问好开始。

戚知初张了张嘴，他发现自己哑了，发不出声，“你好”两个字就在喉间，却没办法顺利说出口，他丧失了语言机能。

就在戚知初有些懊恼的时候，他听见对方说：“好久不见，戚知初。”

那口吻就像是亲密的好友久别重逢一般，轻松愉悦。

那人见戚知初没回应，又用调侃的语气说：“不会已经不认识我了吧？还是一如既往的无情啊。”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并非无情，戚知初慌忙开口：“好……好久不见。水远杉。”

戚知初在心里松了口气，终于说出来了。

戚知初这才发现，水远杉是微俯着身子看着他的，四年前两人明明是差不多高的。

水远杉直起身子，头往墓碑那边偏了偏，说：“我听管理人说有人想买那块墓地，没想到是你。”

戚知初想过各种各样的开场白，礼貌的，卖惨的，撒泼打滚的，但遇到水远杉，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直截了当：“嗯。能转卖给我吗？”

水远杉几乎斩钉截铁地说：“不能。”

“为什么？我听说了，这墓地一直没下葬，你买了也用不着。”戚知初焦急的情绪又回来了。

水远杉不紧不慢地回他：“谁说我用不着的？”

“你……你给谁买的？”戚知初试探问道。

水远杉又低下身，凑到戚知初耳边，声音哑哑的，却特别清晰。

“给我自己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