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厢房的小阁楼上,一个穿着粉色旗袍,身材丰满的女人,正架着望远镜向园子最角落的那间别院张望。
晌午的阳光很足,由于过于卖力,她丰盈的身子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却丝毫不减兴致,弓着腰足足看了一炷香的功夫。
“看出什么名堂了?”
不远处的藤椅上,如山泉般清冽的声音蓦地打破了沉默。
名叫陈晶晶的女人回过头,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蓝樱,你可真是料事如神啊!穆阳雪带来的那个小丫头还真被拐走了,我亲眼看着她被推进西边那间闹鬼的破屋子里,半天都没出来,八成是被敲晕关起来了。”
司徒蓝樱端起茶盏,抿嘴一笑。
“我自然是知道的,因为就是我放出去消息,说那丫头是穆阳雪从外省请来的歌舞新秀,今晚要代替我夺下的百灵歌后。”
陈晶晶一脸费解:“今早他们在你茶杯里放了哑药,你不是已经假装喝下去了?按道理说应该不会被盯着了,又何必多此一举?”
“他们针对的不仅是我,而是整个兰芝歌舞剧团。”司徒蓝樱朱唇微启,浅浅地抿了一口茶水。
“圈子里的人都知道,陈德做事极为谨慎,从来不会把鸡蛋装在一个篮子里。今晚这么重要的演出,剧团肯定会提前找一位实力不俗的歌手做备选,就算我临时出了意外,兰芝也可以拿下百灵歌后。”
“所以,你就让他们误以为那丫头是你的备选?”
司徒蓝樱放下茶盏,悠哉地斜靠在藤椅的靠背上,脸上露出不着痕迹的笑意:“我正愁戏演到一半不好收场,穆阳雪就送过来一个顶锅的,当然要好好利用了。”
“可是我看那个丫头又矮又瘦,土里土气的,一点都没有歌手的样子。”陈晶晶不屑地撇了下嘴。
司徒蓝樱用纤细的手指一圈圈绕着鬓角的碎发,沉思了片刻,突然说道:“穆阳雪看人的眼光怎么会差?刚才我在外面偷偷观察了她一会儿,那模样和身段,竟是出奇得优越,若是真留在了兰芝,前途不容小觑。”
陈晶晶觉得有点惊讶。“我还是头一次听你这么评价别人。”
司徒蓝樱眸色倏地冷了下来。“穆阳雪一定是想,如果我当上百灵歌后,就会像她那样嫁给富商做姨太太,然后淡出歌舞剧的圈子。”
“呵,我还没走呢,就急不可耐地往剧团塞人了,穆小姐真是陈德养的一条好狗。”
陈晶晶耸了耸肩膀,显然对司徒蓝樱敏感多疑的性子早就习以为常了。
“你太谨慎了,穆阳雪走了之后,兰芝那么多漂亮女人,谁能跟你比?更别提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了。”
“少扯了,我还不知道那些老畜生喜欢什么样的吗?”
司徒蓝樱挑了挑眉,又问道:“王泗源来了吗?”
“早就来了,听说你嗓子不舒服,担心得不得了呢。”
“那就让他担心着吧。”
司徒蓝樱撩了一把耳边的碎发。“他的那颗心,若是不用来担心我,就说不准跑到谁那儿去了。”
陈晶晶笑着捧场:“放心吧,只要你一登台,准保把他迷得七荤八素,眼里再也放不下别的女人。”
“他啊——”司徒蓝樱挺直了腰板,突然勾唇一笑,好似一朵妖艳至极的罂粟花。
“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
坐落在长江以南的陈阳城,常年被丰沛的雨水浸润着,滋养了茂盛的禾田、纵横的交通以及喧嚣的市井。这是一座万家灯火,商贾云集的城市,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成就了财富,也造就了情怀。
许是传承了纸醉金迷的南唐遗风,出生在这里的人们骨子里就对歌舞和美人儿有着近乎狂热的追求。近些年,在根深蒂固的传统习俗和强势入侵的西洋文化的双重影响下,陈阳城诞生了看似不伦不类又别具魅力的地方歌舞文化。
像梨央师傅那样的传统曲艺人,对新兴的歌舞剧表演是极为排斥的,除了其音乐不入大雅之流外,更重要的是,以剧团为据点的腐朽温巢,官贾勾结,男盗女娼,寡廉鲜耻,毫无原则地挑战道德和伦理的底线。
如今,陈阳城的各个歌舞剧团为了拉拢生意,提高收入,每场演出之后都会要求观众购买特制的金玫瑰送到心仪歌手的花篮里,而只有收入丰厚的女歌手,才能获得登台和成名的机会。
另一方面,剧团并不限制歌女的私生活,有时甚至会牵线搭桥,帮助姑娘们创造机会,长此以往,包//养之风就渐渐盛行起来。可以这么说,陈阳城有身份地位的男人,需得养上一两个歌女才算有面子,而那些女孩子,如果得不到官员或富商的支持,就几乎没有了出头的机会。
不过凡事皆有例外,比如当年的穆阳雪,不需要出卖灵魂,仅凭着那些痴迷的爱慕者们,每天就能收获近百只金玫瑰,这可是陈阳城任何一位歌女都比不了的。
话说回司徒蓝樱,自然也是歌女中的佼佼者,不过比起穆阳雪,她的实力和运气都差了那么一点点。
司徒蓝樱登台没多久,便认了织造商易华容做义父,易老板虽然算不上顶级富商,但家底殷实,出手也阔绰,在他的支持下,司徒蓝樱的歌手之路一直走得顺风顺水,可那位老先生去年突然生了重疾,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苍老的身体如同一块风干的土壤,很快就会化成一撮无形的沙,随风消逝了。
当所有人都以为,依附于这块土地的植物也会随之枯萎的时候,她却吸干了最后一丝养分,开出妖艳的花来。
司徒蓝樱闭上眼睛就会浮现这样的画面,一阵风吹过昏暗的弄堂,吹灭了残烛,天亮了,她的机会终于来了。
她要走出晨昏颠倒的剧院,走出穆阳雪的影子,去看看太阳的模样了。
而在此之前,她绝不会允许任何差错的出现。
*
脂粉气息浓郁的地方,永远少不了酒色之徒。
司令府副官刘诚毅腆着大肚子,在一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正房的会客厅,屋子里早就备好了满桌的酒肉佳肴,还有几位模样标致的丫鬟站在一旁伺候着。
穿着黑色缎子长袍在最前面引路的中年男子,正是兰芝歌舞剧团的老板陈德。他将几位贵客请上席位,随后给每个人发了一本花名册。
刘诚毅随手一翻,看见上面每一页都贴着兰芝剧团姑娘们的照片,旁边还标注了身材尺寸、年龄、特长等信息。
他点燃叼在嘴上的烟斗,深吸一口气,吐出一个浓厚的烟圈,随即不屑地讽刺道:“怎么弄得跟窑子一样,你们这是搞艺术的地方,这么直白还有什么意思?”
陈德扯了扯嘴角,强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笑容。
“我不是想让您几位了解一下,往后好多支持支持我们的姑娘吗?”
尽管面子上努力保持着客气,陈老板心里却骂翻了天。这个挨千刀的老狐狸,分明一肚子坏水,竟然跑到我这儿装正经,陈阳城谁不知道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在座各位都是酒桌上的老行家,一开始还装装客气,待两三杯美酒下肚,便都露出了真面目,一个个眼色迷离,神态猥琐,翻着花名册调侃起来。
坐在刘诚毅旁边的钱老板眯着眼睛道:“翻了一圈,我看还是司徒蓝樱最漂亮,嗓子也敞亮,就是不知道她的易老板能不能爬起来了。”
“那么大岁数,病来如山倒,我看是没啥希望了。”陈德嚼着花生米,看似无意地搭了句话。
钱老板立马会意,脸上露出了一副猥琐的表情,随即拍了拍刘诚毅的肩膀,问道:“刘副官对司徒小姐有没有兴趣?”
刘诚毅翻开册子,扫了一眼司徒蓝樱那张尖削的小脸、微微上挑的丹凤眼以及纤薄的嘴唇,摇头道:“妖相惑众,福禄浅薄,不中。”
“瞧瞧,我都忘了,刘副官可是会看相的。”
钱老板尴尬地打了声哈哈,又道:“你又不娶她做老婆,管她福深福浅呢。”
刘诚毅扯着嘴角冷笑一声,故作玄虚地回道:“这你就不懂了,没听说过男女之事,讲求阴阳调和吗?有的女人天生长了狐媚相,把男人迷得晕头转向,实则是损强益弱,采阳补阴。你再想想,易老板先前精神头那么足,怎么说倒下就倒下了?”
“这……好像还真有些道理。”
桌上的男人们原本都对司徒蓝樱有些觊觎之心,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纷纷打起了退堂鼓。
陈德见刘诚毅如此诋毁自家的头牌,面子上挂不住,心里更是一团火直往嗓子眼儿里蹿,恨不得将这老畜生丢出去千刀万剐了。
刘诚毅是个心胸狭隘的小人,因为早年跟陈德有些过节,所以逮到机会就要来找麻烦。陈德对他恨到牙痒痒,不过打狗也得看主人,刘诚毅是司令眼前的红人,连王泗源都要让他三分,其他人更是敢怒不敢言了。
刘诚毅见陈德露出犹如吃了死苍蝇般的表情,顿时得意地晃荡起脑袋,哼着小曲继续翻看花名册。突然间,他眼睛噌地一亮,放下手中的酒杯,对钱老板道:“你看看,这个就不错。”
钱老板凑过来一瞧,刘诚毅指着一个圆脸大眼睛,眉清目秀的小姑娘,长得倒是干干净净,但也算不上特别漂亮。
“嗯……还凑合吧。”他勉强回答。
“什么叫凑合啊!你看看这长相,印堂开阔,天苍丰盈,额若山峰、山根平直、唇翼丰满,色泽红润,这是旺夫相。”
刘诚毅在画册上比划完,转身对陈德说道:“老陈,这个女人你得留给我。”
刘诚毅看中的是一个名叫柳垂怜的小姑娘,年纪大约十四五岁,模样虽然算不上顶漂亮,但唱功极佳,气质也不错,是陈德这两年重点培养的新人。
“柳儿姑娘年纪还小,以后再说吧。”陈德已经难掩不悦之色。
刘诚毅酒过三巡,脾气也上来了,猛地一拍桌子,大声喝道:“少扯/他/娘/的蛋,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你印这个破册子是耍老子玩吗?”
“我印这册子是为了方便老板们听曲儿的,刘副官要是心思不放在正路上,我也没什么办法。”
陈德冷哼一声,语气变得生硬了许多。
“你/特/么什么意思?嫌我配不上你家的婊//子?”刘诚毅将花名册摔在地上,破口大骂道。
“刘副官喝多了,说话没轻没重的,你们还不扶他去客房休息。”
陈德瞪着眼睛,向身后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滚/蛋。”
刘诚毅一把推开两个小丫鬟,指着陈德的鼻子怒斥道:“陈德,你现在能耐了是不是?”
旁边的几个老板见情况不对,纷纷站起来劝他,这么喜庆的日子,互相留个面子。
刘诚毅虽然脾气差,心里却很有分寸,他知道陈德是今天的东道主,陈阳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聚在这个园子里,一旦事情闹大了,所有人都下不了台。
于是,他故作凶狠地跺了下脚,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踹开一排椅子,愤然离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