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一路向东行驶,半个钟头后,路边早已没有了热闹的人家灯火,车灯扫过的地方,只有铺满白雪的路面泛着莹莹亮光,还有光秃秃的梧桐树枝投下的斑驳倒影。
梨央坐在副驾驶座上,不停地向车窗外巴望,心里隐隐有些不安。王泗源刚才明明说别馆就在医院附近,可是车在路上行驶了很久,眼看都要开出陈阳城了,还没见到别馆的影子。
“长官,我们还有多久才到啊?”梨央转过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急什么,我还能卖了你不成?”
王泗源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他问话的时候很有技巧,没用几句就把梨央被赌场老板逼婚,从戏班子连夜逃出来的经历打探清楚了。
“你是唱戏的还是后台打杂的?”王泗源点了一根香烟,指尖弥漫出氤氲的雾气。
梨央答道:“我也会唱一些。”
“是吗?京剧中的生旦净末丑不都是男子扮的吗?什么时候女人也能登台了?”
“近几年才改了规矩,女人也可以唱一些角色。”
“这样啊。”王泗源向车窗外弹了一下烟灰,继续问道:“你还会唱别的吗?比如唱片机里放的那种流行小曲。”
梨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尝试过。
“现在城里的年轻人都不爱听那些老掉牙的戏曲了,不如找机会学点新东西。”
王泗源单手握着方便盘,用余光瞥了梨央一眼,又道:“不过,有特长总比没有的好,一会儿家里要来一位贵客,你就挑最拿手的唱一段。”
听到这里,梨央不自觉地皱了一下鼻子。
说好了去别馆洗漱歇息,明天继续照顾淮安,怎么突然又要唱戏了?她虽然年纪不大,却也见识过社会上的三教九流,明白男人觊觎女人的那些肮脏事,心里登时警惕了起来。
汽车在积雪的路面上行驶了许久,终于停在了一幢精致的洋房前,屋子里亮着灯,看上去暖融融的。
秦梨央因为紧张冒了一身冷汗,猛然下车,身子被北风吹得打了个哆嗦。
王泗源走进院子里,观察到门口的雪地上出现了一排脚印,料到客人已经提前来了,便带着梨央从侧门绕进屋里。
一位打扮时髦的妇人看到王泗源进门,立马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少爷回来了,您要的衣服已经准备好了,就是不知道合不合身。”
王泗源摘下帽子,抖了抖身上的雪花,转过身对秦梨央说:“去试衣服。”
那妇人走过来,毫不见外地拉起梨央的手,称赞道:“少爷的眼光是真不错,这姑娘确实漂亮,只可惜太瘦了一点,怕撑不起来衣服。”
“赵署长已经到了?”王泗源脱下厚实的军装外套,换上一件墨蓝色的毛呢马甲。
“已经来了半个钟头了。”妇人回答他。
“这个臭小子,还真是沉不住气。”
王泗源挑眉笑了笑,接过妇人递上来的衣裳,摊开一看,是一件宝石蓝的斜襟短款云锦旗袍,上面绣着素雅的梅花纹样。
“倒是不难看,就是料子差了点。”他用手指捏了捏面料,明显有些不满意。
“您要得太仓促了,这已经是苏姑姑铺子里最好的一件了。”那妇人有些无奈地回答。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你带她去换衣服,我先去前厅会一会赵湘虞。”
王泗源将旗袍重新送回妇人手中,随后拍了拍梨央的肩膀,示意她抓紧时间。
“长官,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秦梨央不明缘由,自然不肯任他摆布。
“今天府上有贵客,所有人都在前厅候着,你也不能躲着不见人吧,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多丢我们王家的脸面啊,赶紧把旗袍换上,别让客人久等了。”
梨央紧紧抿着嘴唇,脸色变得愈发惨淡。之前在戏园唱戏的时候,总有观众点名伶人陪着喝酒吃饭,但师傅是个正派的人,绝不会让弟子们走这些下三滥的捷径,哪怕时常遭到无赖的刁难,也从来没有妥协过。没想到自己才离开戏园一天,就陷入了这般处境。
王泗源低头看了一眼腕表,怕前厅的客人等得急了,便向身旁的妇人使了个眼色。
那妇人是个极有眼力价儿的,当即将王泗源支走,而后轻轻揽过梨央的肩膀,柔声细语地宽慰一会儿,扶着她上了二楼的换衣间。
*
前厅壁炉里的炭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家仆们端酒上菜,跑进跑出,热得冒出汗来。
王泗源长腿刚刚跨过门槛,便看到赵湘虞披着一身黑色的丝绸褂子,斜靠在洛可可风格的欧式红木躺椅上,一手惬意地摇着扇子,一手挑拣着摆放在西洋茶几上的花生米。
“湘虞兄,让你久等了。”
“跟我说什么客气话,能跟二少爷一起喝酒,等多久都值。”
赵湘虞看到王泗源,立马满面春光地迎上来,用宽大的手掌攥住他的手心,使劲摇了几下。
“赵署长上次可是帮了我们大忙,我早就想道谢了,可惜一直没抽出时间,今天咱哥俩可得好好喝一杯。”
王泗源赶忙拉着赵湘虞坐下,端起手边的酒瓶给他斟满了好酒。
“二少爷这话可就打我的脸了,司令的事都是家父的功劳,我可没帮上什么忙。”赵湘虞接过酒杯,笑着摆了摆手。
“不说那件事,你平时帮我的忙还少吗?”王泗源给自己也倒上酒,跟赵湘虞碰了一杯。
“二少爷操心的都是国家大事,我能帮的都是举手之劳,将来还指望着你多提携提携我呢。”
赵湘虞喝下一杯酒,接着问道:“司令的心情可好些了吗?”
王泗源叹了口气,回道:“哪能好得那么快啊,这段日子得谁冲谁发火,吓得我都不敢回司令府了。”
“可以理解,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司令脸面上肯定挂不住。”赵湘虞放下酒杯和筷子,拍了拍王泗源的肩膀。
“有机会还是劝劝你哥。虽然他是司令,位高权重,但是树大也招风啊,他的一举一动有多少人盯着呢,竟然敢对龙市长的女儿动枪子儿!就算那龙莹是他老婆,给他扣了顶绿帽子,但人家怎么说也姓龙啊,现在局势这么混乱,跟龙家结下梁子,有什么好处?”
王泗源摇了摇头,回答道:“我哥那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遇到这种事怎么可能忍得了?不过他也吃到苦头了,私下里不知道被龙老头榨去了多少好处。”
“我猜也是,龙市长哪有那么心疼女儿,明面上哭天抢地,给法院施压,还不是为了多捞些好处。好好的亲家变冤家,还落得一身话柄,司令这次真心亏大了。”
赵湘虞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继续道:“我有一点想不明白,龙莹好歹是名门闺秀,还读过英国的修女学校,怎么会如此不知检点,有司令这么个风流倜傥的男人在身边,偏要勾搭梨园里的小白脸,真是奇怪。”
王泗源配合着他,认真分析道:“我哥本就性格强硬,再加上包办婚姻,所以的确对龙小姐没什么感情。不过也要怪龙老头疏于家教,哪个正经妇人天天往风月场子里跑,不出事才怪了。”
赵湘虞感慨道:“不是每个男人都有我这般好运气,娶了位品行端庄,温柔贤惠的好太太,虽然相貌普通了一点,起码叫人安心。”
他眉开眼笑地咂了一口酒,展露出已婚男人独有的自信。
“嫂子的性格人品确实没话说,湘虞兄好福气。看你们夫妻这般伉俪情深,我都不好意思把新朋友介绍给你了。”王泗源故作认真地说道。
“好兄弟,你这说的什么话。”赵湘虞赶忙放下酒杯。
“一码归一码,朋友该交还是得交,别让你哥哥大雪天白跑一趟。”
“这是你主动要求的,可别让嫂子记恨我。”王泗源笑着挥了挥手,刚想叫人去唤梨,却被赵湘虞然拦了下来。
他表情有点滑稽:“你看我穿这身怎么样?是不是准备得太仓促了。”
王泗源心里嫌弃,嘴上却乐呵着:“湘虞兄怎么跟没见过女人似的。”
赵湘虞笑了一声:“我这不是相信兄弟你的眼光吗?我这人老毛病了,看到漂亮女人就紧张。”
王泗源好心劝他:“你就当时是一场普通的相亲,没看过婚介所的文章吗?越自信的男人越讨女人喜欢。”
*
梨央站在半面墙宽的穿衣镜前,打量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自己。浓郁的蓝色布料包裹着鲜活的身体,像大海孕育着崭新的生命,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力量等待着喷薄而出。
秦梨央以前常穿姐姐们穿旧的棉布旗袍,配上一头松散的长辫子,看上去淳朴又青涩。那样的她,才是现实世界中真切的存在。
而此时,光影昏暗的镜子里藏着另一个世界,刚刚展露出风韵的年轻女人还不懂自己的魅力,眼神左顾右盼,难掩慌张与尴尬。
身上这件旗袍的长度仅仅盖过膝盖,宝石蓝的稳重和梅花纹的素雅结合在一起,衬托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性感,左右两侧的开衩更是让大腿的线条若隐若现。
她的腿本就纤细修长,再踩上一双细跟高跟鞋,更显得高挑秀丽,风姿绰约。
“你这个年龄很少有人适合这种颜色。”
妇人满意地笑了笑,又伸手掐了一把旗袍空荡荡的腰身,说道:“可惜尺寸大了一点,我用别针帮你处理一下。”
“这位姐姐,你先等一下!”梨央伸出手臂,用尚存的理智制止住她的动作。
“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参谋为何要把我打扮成这样?梨央虽然家境贫寒,却也是正经姑娘,万万不会做那种轻贱的事。”
妇人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收敛起来。“你这孩子,瞎想什么呢?王参谋是什么身份的人,怎么可能占你一个小孩子的便宜,今天不过是以待客之道请你上席,结交新朋友罢了,你这样胡思乱想真是辜负了他的好意。”
她嘴上说着话,手里也没闲着,三两下就把梨央松软的长发盘成发髻,露出天鹅般修长的脖颈。两缕碎发从脸颊边随意地垂下,展现出少女的俏皮活泼。
“不要乱动,我帮你涂点胭脂。”
女人将梨央的脸扭正,继续教育道:“现在新派的名媛淑女都是这样的,就像你们平时唱戏,礼仪举止,妆容打扮都是对客人的基本尊重,明白吗?”
秦梨央见她语气强硬了许多,也不敢出声辩驳,但心里却并不相信她的说辞。
妇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从首饰匣里取出两串精致的珍珠耳坠,挂在梨央耳垂上,让她在自己眼前转个圈,随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真漂亮,今晚可是你的主场了,咱们快些走,莫让客人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