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内的大火越烧越旺,滚滚浓烟顺着楼梯间往上飘,整个平层就像灶台上的蒸笼,闷热难耐。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两个姑娘就被热浪打得口干舌燥,头晕眼花,浑身使不出力气。柳垂怜向来怕热,这会儿更是难受得摊在了梨央怀里。
梨央将墙上的彩纸撕下来折成扇子,不停地给她扇风,不过这点努力显然无济于事,火焰的炙热和焦灼正在席卷宝塔的每一处角落。
正当梨央思考现在写下遗书会不会被大火烧成灰的时候,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她以为是前来救援的消防队,激动地伸长脖子往外看。没想到走进来一个穿着黑衣,面目流里流气的年轻男子,二话不说就要拉扯她的手臂。
梨央吓了一跳,大喊道:“你是谁!你要干嘛!”
黑衣男子咧嘴一笑,直接回答:“叶小姐要保你一命。”
“叶珑心?她怎么知道这里起火了?”梨央先是不解地蹙起了眉头,继而望向塔外烧成橘红色的天空,又想起同样困在塔中的王家兄弟,瞬间反应过来什么,瞪大眼睛问:“这一切都是叶家做的?”
黑衣人低头看了一眼怀表,自顾自道:“嚯,都这个时候了,再不走可就麻烦了。”语罢,一把提起梨央单薄的身子,将她夹在胳膊底下,转身走上了东边回廊。目前来看,这个方向火势最小,从外侧滑下去危险不大。黑衣人取下肩上的绳锁,准备在围栏上安装一个简单的逃生装置。
梨央趁他手上忙活着,突然伸长脖子在他小臂上狠狠咬了一口,继而一个扭身快速挣脱下来。
“小兔崽子,你活腻歪了!”黑衣人呲牙大吼,显然被闹得不胜其烦。
“带上我的朋友和楼上的人,不然我宁愿死在这里。”梨央理直气壮地要求道。
黑衣男子感觉她病得不轻,气得往地板上吐了口吐沫:“你以为老子是来行侠仗义的吗?再婆婆妈妈下去,给你丫烧得灰儿都不剩!”
这时候,楼梯间传来“咔咔”的开锁声,紧接着,王玉衡和王泗源踩着木质楼梯“咚咚咚”地跑下来,一眼就看到了正在跟梨央拉扯的黑衣男子。
王泗源见梨央有危险,二话不说就提刀冲了上去,而王玉衡则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盯着栏杆上已经装好的逃生锁。
王泗源受了伤,并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未出十招肩膀就被刺了一剑,流出汨汨的血来。他望着这张眼熟的面孔,苦笑着问:“叶都督就是这样派你们来保护我的吗?”
“呵呵,那也只能怪二公子自己不争气了。”
黑衣男子狞笑一声,执剑向王泗源眉心刺去。
倏地,一道黑影在他眼前闪过,紧接着,手中的长剑被生生击落在地,还未反应过来,白蜡棍已经敲到了他的颅顶上。在他尚存的意识中,隐约听到了王玉衡冰冷的声音。
“我还没要他的小命,轮得到你们?”
*
塔下的警卫员仔细清点过人数,确认王玉衡还在塔中,登时全都吓傻了眼,也不管三七二十,硬逼着消防自卫队冲进去救火。但司令府主事儿的人不在现场,自卫队又不愿意白白送死,两拨人就这么吵了起来。幸好田博汉派人打听到,距离红河滩最近的消防站有几台揿压式的铁水龙,如果从火势最小的东侧架上去,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
等待铁水龙运过来的功夫,龙茗已经换上了石棉防护服,准备第一时间亲自进去救人。
实际上,几分钟过后,宝塔东侧的火势也开始旺起来了,时间不等人,王玉衡迅速脱下衣裤,丢进许愿池里用水打湿,再重新套回身上。又扯下许愿树旁边的红布,将头脸包得严严实实,瞧着十分滑稽。
他走到栏杆旁边,端起逃生锁,看了看上面仅有的两副绳套,又转过头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王泗源。仿佛在说,想活命你就看着办吧。
随后,他套上其中之一的绳套,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梨央跑到回廊上向下看去,眼前是一片金灰色的浓烟,而那个男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王泗源艰难地站起身,用手掂量了一下绳套,感觉质量还不错,承重自己和两个未成年的姑娘问题不大,毕竟这种关头,丢下哪个都不是正常人干出来的事。他转过头,对梨央指派道:“别愣着了,你们也赶紧把身上的衣服打湿。”
梨央身子却抖得像筛糠,脸上分明写着,我害怕。
“快快快,保命要紧!”王泗源哑着嗓子,情绪已经十分焦灼了。
梨央懂得看脸色,也知道当下情况十分危急,赶紧退回塔内帮几乎昏迷的柳垂怜脱衣服。柳垂怜今天穿得很紧,费了半天力气也脱不下来。
王泗源瞧她这个状态,心里已经有了凶多吉少的预感,但还是伸出受伤的手臂尽力帮忙。两人现在都有点心慌手忙,最终还是把她整个儿抬进许愿池里,才勉强打湿了身上的衣物。
柳垂怜恢复了一些意识,但身子仍是瘫软的,当她明白两人的意图后,霎时流出清泪来,求他们赶紧离开,不要被自己拖累了。
梨央哪肯答应,执意要带她一起走,王泗源轻轻叹了一口气,顺从地跟在旁边帮忙,内心庆幸事态还没有急迫到必须牺牲一个人的程度。
不过人总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几人一抬头,猛然看见一道黑色的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正用一双锐利的眼睛冷冰冰地盯着他们。王泗源觉得此人有些眼熟,愣了半晌,猛然反应过来,惊得合不拢嘴。
他......他竟然是叶鹤桐身边的影卫队队长贺明良!这家伙身份特殊,几乎不离叶鹤桐身侧,非紧急关头甚至连面都不露,怎么会大老远的跑到这来?
*
宝塔下面的人急得团团转,恨不得撸起袖子打一架的时候,突然看见层层雾霭中,一道人影如天神一般,穿越金色的火焰,从天际徐徐而落。这不是什么佛祖显灵,是司令大人英勇地摆脱了险境。
所有人都惊喜地雀跃起来,接着一窝蜂拥上去围观他的情况。王玉衡身上、手上都擦出了水泡,脸也被熏得黑黢黢的,但他显然并不在意这些,示意众人留在原地观察塔上的火势,甚至还让警卫员帮他点了一支雪茄。
他站在塔前,在赤色的苍穹与大地之间,在翻腾的滔天大火之下,渺小得如同一粒微尘。但他挺直的脊背,却一年又一年,稳稳地支撑着这片风雨飘摇的土地。
虽然王玉衡已经安全落地,但宝塔的救援工作仍再继续着。铁水龙已经运至塔下,可惜水压有限,只能堪堪控制住底层的火势。龙茗发挥他神通的人脉,不知从何处借来一架救火云梯,指挥着消防队员将这大家伙推向宝塔一侧。无奈梯子的高度勉强只到六层,这个高度的回廊已经完全被大火吞噬了,根本没有进人的可能。
龙茗站在梯子最高处,望着漫天灼热的火光与雾霭,眼中蓄满了绝望的泪水。眼前就是世界的尽头,即便是死,他也要跟柳垂怜死在一起。
*
宝塔之内,王泗源看着贺明良,心中仅存的一点希望也凉了下来。既然刚才那个无名小卒都敢对自己下死手,贺明良出现在这里,绝不可能是来救人的。
空气凝固了几秒,贺明良突然扭过头来,脸上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而后用肉眼几乎不可辨的速度冲王泗源的胸口挥了一拳,看似只用了五分力气,却生生将八尺高的男人推出十几米远。王泗源捂住胸口,‘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虽然两人武力悬殊,贺明良却没有穷追猛打,而是一转身,抓起愣神中的秦梨央,翻过栏杆,直直跳了下去。
梨央还没来得及放声尖叫,贺明良背后突然弹出一架滑翔翼,像一只自由的鸟儿,乘着江风,在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天空中翱翔。
事情的反转完全超乎了梨央的预料,她甚至顾不上害怕,急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
贺明良咧嘴一笑。“我不过是执行叶小姐的命令罢了。”
*
此时整座塔上只剩下了王泗源和柳垂怜两个人,大火已经烧上八层,他们没有任何退路了。
考虑到柳垂怜身体虚弱无力,王泗源决定将绳套系在自己的腰上,再抱着她滑下去。
“就算受了点伤,抱一个小姑娘还是问题不大吧。”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系好了腰上的绳结,正准备将绳子另一端的钩子挂到栏杆上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剧烈的爆炸声。地崩山摧,瓦砾横飞 ,脚下的木质回廊瞬间塌下去一方,王泗源和柳垂怜身子猛地向下坠去。
幸好王泗源反应够快,一手扯住了柳垂怜的衣领,另一只手抓住了悬挂同心锁的金属栏杆。
“妈/的,贺明良这个狗贼!”
栏杆是铁制的,已经被火烤得滚烫,攥在掌心中灼热难忍。王泗源上下受力,手臂肌肉几乎被扯碎,整个人就像一只在空中摇摇欲坠的风筝。
柳垂怜身体悬在半空,使不上半点力气,头脑却完全清醒了。
“王参谋,不要管我了,我活不成了。”晶莹的泪光在她的双眸中荡漾。
王泗源从不是什么善人,但如今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在他手中,这样放弃,绝不可能!
他起抬头,意外发现栏杆上的逃生锁因为爆炸弹出了一段距离,刚好垂在眼前不远的地方,只要伸手够到,他们还有活下来的机会。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王泗源突然燃起信心,手臂发力,想让柳垂怜揽住自己的脖子,以便自己腾出手来拽那根绳索。
柳垂怜明白了他的意思,表示可以全力配合。王泗源一咬牙,手臂猛然发力,生生将柳垂怜抡了起来。两人配合默契,小姑娘顺利勾住了他的脖子。
“你可以吗?”
“我可以。”
“那我可要放手了,你坚持一下。”
王泗源颤抖着松开抓在柳垂怜衣领上的手,瞬间,一个女人的重量全部压到他脖子上,勒得他青筋暴起,几乎抬不起头来。但他清楚,柳垂怜的情况才是最危险的,一秒钟都不能再拖了。
他低吼一声为自己鼓劲,然后平行伸出手臂,身子前倾,近了一点,又近了一点,大约只有一拳的距离了,额头的汗珠开始顺着脸颊滴滴答答往下掉。接着,又一次奋力尝试,够到了!终于够到了!
铁扣刚刚卡上腰间,还没来得及兴奋,身后又是“砰”地一声巨响,天旋地转,万物摧崩。柳垂怜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身子便向着万丈火焰直直坠去。
“柳垂怜!!”一阵耳鸣后,王泗源身子骤轻,心却像被铅块砸中一般,痛得喘不过气来。他想伸手抓住那只求救的手臂,却再也,再也来不及了。
高高的云梯上,龙茗看见了一道身影,如同夜色中划过的流星。
柳垂怜越过火海,在明亮的火光中最后一次睁开双眼,像做梦一般见到了此生的挚爱。
晶莹的泪水在浓雾和大火中纷飞。
红河滩滚烫的砂土上,柳垂怜平静地闭上了眼睛。即便她脸上、身上遍布着触目惊心的伤痕,表情却如往常一般清雅淡然。她在生命最后关头,得到了上天的怜爱,已经没有遗憾了。
龙茗找到她的时候,发现她死死攥着拳头,小心摊开,掌心里竟是两把小小的同心锁,锁上分别刻着他们二人的名字。
龙茗抱头跪在砂砾上,伴着呼啸的浪涛放声痛哭。
*
贺明良乘着滑翔翼,轻松地将梨央带到了河对岸。落地后,他抖了抖衣角的灰尘,说道:“叶小姐让我直接带你去霖海,其他事情自会有人料理。”
梨央回过头来,晶亮的眸子沸腾着冲天的怒意,简直比河对岸焮天铄地的大火还要炽盛。
“我不会跟你走的,你们这群十恶不赦的杀人犯!”
贺明良听说过一些关于她的事情,遂戏谑道:“不走?舍不得司令太太的位子吗?”
话音刚落,他感到空气中有一丝异动,紧接着,一只黑色的小皮鞋冲着他的脸颊飞了过来。纵使他反应极快,在毫无戒备的状态下依然慢了一步,“哐”地一声,挨下这个不太体面的攻击。他没感到痛,但用手指抹了一下嘴角,竟然擦出血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像修罗神一样赤足怒目的姑娘,莫名笑了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会向叶小姐转达的。”
语罢便转过身去,如鬼魅一般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梨央孤零零地站在岸边,眸中闪烁着江对岸明亮的火光,一颗心紧紧揪着。王泗源和柳垂怜,千万千万要平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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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吞没宝塔前的最后一刻,王泗源终于攀着钢索滑了下来。
他遍体鳞伤,脸被浓烟熏得漆黑,甚至身上还窜着火苗,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像疯子一样到处呼喊着柳垂怜的名字。柳垂怜没有找到,却迎面撞上了神色扭曲的龙茗。
“你竟然还活着,命可真大。”
王泗源想要解释,但嗓子被浓烟熏得无比沙哑,张口只能发出‘啊啊’的音节。
龙茗抬起头,望着漂浮在红色天空中,如同海市蜃楼一般的精美建筑,喃喃自语:“她站在上面看到的景色是什么样的?最后一刻她是不是还想活下去?”
“她还那么年轻,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她只不过是一个看客,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这些早该死了千百回的祸害,偏偏都能好好地活着?”
这个阴柔中透着狠戾的男子,眼中冒着凶光,一步步走进,冲着王泗源的胸口狠狠挥了一拳,怒气滔天地吼道:“我发誓,王家和叶家,你们所有人,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接着,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王泗源跪在岸边的砂石上,望着泗水河奔涌的浪涛,眼中已是一片滚烫。兜兜转转半生,回头再望,人生是多么无常、无奈与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