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衡几个月前就做出决定,要在红河滩新建成的宝塔中举行他和秦梨央的订婚仪式。虽然只是订婚,他却相当重视,不仅亲自拟邀了嘉宾名单,还反复叮嘱刘诚毅——客人们的车马食住一定要准备周全,招待礼数万万不可懈怠。
刘诚毅之前被秦梨央捅了几刀,本来就怀恨在心,当得知王玉衡要娶这个女人进门的时候,自然又气又不理解,司令大人的身份何等高贵,岂是一个来路不明的戏子能够高攀的,不知道那小狐狸精下了什么迷魂药,竟然要毁掉司令一世英名!要是老司令在世,一定不会让他做这种糊涂事。
刘诚毅作为“两朝元老”,自认为眼睛雪亮,心里门清,好几次都想出言相劝。不过他也是只老狐狸,观察一段时间后,发现王玉衡心意已决,要是多话肯定会碰一鼻子灰。
讨媳妇儿这事他忍了下来,没想到后面还有更过分的。好好的“极乐明辉塔”偏要改成什么“呈央明珠塔”,八字风水全都抛到脑后,还说不可封建迷信,您这迷信的标准可真够灵活的。不仅如此,他还张罗着在塔前立一块石碑,专门记录塔名的寓意,借此讴歌他与新夫人伉俪情深。
真是恶心到家了!刘诚毅甚至怀疑王玉衡前几年在战场伤了脑子,现在旧疾复发了。
而当事人秦梨央小姐一点都不认为得到司令的垂爱是件多么光荣的事,她一直抱着鸵鸟心态,总感觉暂时没事就是永远没事,直到王玉衡和陈德大张旗鼓张罗起订婚仪式,才突然有了即将嫁为人妻的实感。
心慌意乱之际,梨央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许久未见的叶珑心身上,那个女人有通天的本事,如果她愿意帮忙,或许还有一丝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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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王玉衡兴致颇好,甚至放下成堆的工作,亲自写了十来张喜帖。写完后将它们平摊在办公桌上,认真端详一排排金色的名字,仿佛这里每个人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多一颗不行,少一颗也不行。
王泗源没想到自己会收到王玉衡亲笔写下的喜帖,并且这封喜帖精准无误地送到了他在霖海暂居的公馆里。
王玉衡写道:婚姻乃家族传承之大事,望你铭记身上的王家血脉,务必准时回陈阳城参加订婚仪式。再者,你我之间的恩怨应当做一个了结,念在兄弟情分上,我不会动用司令府的力量,秦梨央的未来,我们用男人的方式来决定。
信中措辞壁并不激烈,意思却十分明确,王玉衡要跟他决斗。
王泗源将信纸撕得粉碎,狠狠丢在地上,心里的怒火差点把屋子点燃。王玉衡这个衣冠禽兽,平时装成一副不近女色的清高模样,竟然把主意打到一个小他二十岁的姑娘身上,真是脸都不要了,卑鄙小人,无耻至极!
就算王玉衡没有发起挑衅,他也恨不得马上冲回陈阳城,用肩上的利剑,要了那个混账的狗命。他想这样做,也的确这样做了,当晚就派人张罗回去的车票。
叶宁欢许是听到了风声,天还未亮便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找他,劝他千万不要冲动。陈阳城是王玉衡的地盘,冒然行事太危险了。
王泗源来到霖海后,与叶宁欢走动频繁,两人的关系不知不觉亲近了许多,遇到麻烦的时候,他也愿意跟叶宁欢分享。
“王玉衡做事毫无底线,梨央落到他手中,我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王玉衡将订婚仪式办得兴师动众,全城的人都在盯着这对新人,我想梨央短时间内不会有危险,何况现在还只是订婚,距离正式婚礼怎么也得几个月,咱们可以从长计议。”
王泗源脸色十分难看:“我怎么可能等下去,一个女孩子家,要是,要是被毁了清白,往后还怎么做人。”
叶宁欢叹了口气:“王玉衡就是算准了你年轻气盛,才故意安排这么一场局,你现在冒然回去,注定会成为案板上的鱼肉。况且,我看他未必真的对梨央感兴趣,毕竟传闻都说......”
王泗源尴尬地回道:“私房里的事,谁说得清楚呢?”
叶宁欢见他这个反应,瞬间也有点尴尬,沉默了片刻才说道:“你放心好了,我姐姐还在陈阳城呢,她对那孩子喜欢得要命,不会让她出事的。”
“可是叶大小姐她......”王泗源不敢讲明,叶珑心何曾真正喜欢过任何人。
叶宁欢微微蹙了下眉,似乎也觉得自己多话了,遂加重语气说道:“能帮助你的地方我们都会尽力帮忙,至于你自己,也该学着拿捏轻重了,如果连自己都保护不好,又怎么能保护别人?”
叶宁欢不便在此久留,表明态度后就赶紧回去了。没过多久,“那位先生”派人过来请他。
叶鹤桐虽然满头华发,脸上却几乎没什么褶皱,眼里一直含着笑意,看起来十分和蔼可亲。
他穿着居家服,用一种很舒服的姿势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见王泗源进来,便招呼他坐在左手边的椅子上。
老爷子开门见山:“陈阳城那边给你来信了吧。”
王泗源早就猜到那封喜帖在送到他手上之前,已经被人看过一圈了,却并不点破,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想的?”老爷子继续问。
王泗源知道老东西要给自己下套,于是含糊地回答:“我虽然很想跟他做个了断,却不敢冒然行事,正准备听听您的意见。”
叶鹤桐爽朗一笑:“你这么年轻,身子也硬朗,还能怕了他不成?”
王泗源心里一凉,蹙着眉头问:“您的意思是......”
“泗源啊,我一直以来都很看重你,不仅因为你是王家二公子,更看好你这个人聪明、识时务。”老爷子微微坐直了身子,拿出一副长辈唠家常的口吻:“宁欢那孩子自从去过陈阳城后,一直念叨着你的好,小女孩的心思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他抿了一口茶,又道:“那丫头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跟亲闺女一个样,她想要的我肯定会尽力满足。”
王泗源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自己没有儿子,待你就像待亲儿子一般,怎么可能会害你?”
“年轻人嘛,总要经历风雨才能成长,这次你虽然惜败王玉衡,但在东南区还剩下不少兵力,依我看,东山再起只是时间问题。”
“只要你愿意,这里和那里,将来都是你的。”他用手杖戳了戳脚下的地面,又指向了另一座城市所在的方向。
王泗源吞了一下口水,他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大的胃口,也不相信叶鹤桐会让他白白吞下这么大的肥肉。
果真,叶鹤桐继续道:“不过想得到这些,还需要你亲自做点什么。”
他一字一顿慢慢说:“我要你杀了王玉衡。”
王泗源额上的青筋瞬间胀了一下,心里咒骂:奶奶个腿的,刚说完我像你的儿子就让我去送死,你可真是个像样的好爹。
老头子马上又装起了好人:“ 我自然不会让你冒这么大的风险,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的。”
我信你个鬼!凉雨谷距离霖海不过两百公里,勒紧马绳跑上半宿就到了,你都未曾出手相助,怎么到了王玉衡的地盘就能帮上我了?
王泗源当然不信老东西的满口胡言,但也明白如今寄人篱下,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再者他也放不下梨央的安危,最终还是给王玉衡写了回信,称自己一定会去参加订婚仪式。
王玉衡一点都不意外,仔细想想,这场交易对他而言不算亏,叶珑心留在陈阳城已经没有用处了,用她把王泗源换回来,属实省了很多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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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就要动身回霖海了,叶珑心竟颇有些遗憾——王玉衡的订婚仪式一定精彩纷呈,她要错过一出好戏了。
听说叶珑心要走,可怜的秦梨央跑到龙啸公馆,在她面前狠狠大哭了一场。
虽然梨央一直对自己和叶珑心的友谊持怀疑态度,但是这个女人曾口口声声说要保护自己,怎么遇到麻烦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这也太不厚道了!
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非要嫁给王玉衡那个老王八蛋了?想到这里,她哭得更凶了。
叶珑心没想到梨央会因为这种事掉金豆子,忍不住逗她:“只是订婚而已,又不是入洞房,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说不定那天你的真命天子会从天而降,上演一出英雄救美,让你出尽风头。”
梨央感觉自己不但被抛弃了,还被戏弄了,真想把满脸的鼻涕眼泪都抹在她裙子上。
叶珑心稍微严肃了一点:“你相信我好不好?在这场闹剧里,你就当好一块背景板,安静露个脸,然后躲到一边看戏就成了。万一真遇到危险,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我向你保证!”
梨央对她的话一知半解,但听她坚定的语气,终于稍微安定了一些,但与此同时,心里凭生出一股暴风雨来临前的烦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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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茗比秦梨央老道许多,听说叶珑心在这个关头回霖海,马上意识到叶家要在王玉衡的订婚仪式上做什么动作。
几天前,暂居在霖海的他也收到了王玉衡的喜帖,内容却比王泗源那封简单很多,只是邀请他参加仪式,与众宾客登上宝塔,共赏泗水河畔璀璨的美景。
如此看来,虽然《蔷薇子弹》闹得沸沸扬扬,但王玉衡并没有把他当成什么重要人物。
龙茗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出现在回陈阳城有什么好处。他做完了该做的事,并且全身而退,有什么必要再次卷入纷争?远远看热闹不就好了?
唯一麻烦的是,既然是秦梨央订婚,柳垂怜肯定会参加,如果事态不妙,她可能受牵连。
为此,他专门给柳垂怜打了通电话,两人之间没什么好隐瞒的,他直接将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
柳垂怜在电话那头叹了一口气:“其实我挺对不起梨央的。”
龙茗顿了一下,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柳垂怜沉沉地回答:“几个月前,梨央刚知道司令要娶她的时候,想通过你的关系逃出陈阳城,但那段时间我联系不上你,也就作罢了。后来等到你回来,我本是想说的,又怕这件事太危险,最终还是瞒了下来。”
“之后我一直很愧疚,都怪我太狭隘自私,如果当初能帮她逃出来,就不用面对现在这番局面了。但扪心自问,就算重新选择,我也不会让你冒这个风险。”
“梨央这次订婚,其实我们都隐隐感觉出气氛不对劲了。她年纪还小,说不怕是不可能的,我没什么大本事,只能陪在她身边让她安心一些,不然要是真出什么意外,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龙茗挂断电话,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他太了解叶鹤桐的秉性——为了铲除王家兄弟,就算让整座塔的人陪葬也不是不可能。
柳垂怜是他的女朋友,他不能坐视不管。秦梨央是司徒蓝樱的徒弟,他对司徒蓝樱心怀愧疚,也不能不管。
他终于还是下定决心,乔装成一位普通客商,去陈阳城看看那帮狗贼究竟能耍出什么花样。
订婚仪式的日期是由风水大师和气象专家共同敲定的,一周之内红河滩碧空万里,风和日丽,泗水河碧波浩淼,水平如镜,美轮美奂的九层宝塔就这样静静地矗立在滩头。王玉衡骨子里比较传统,订婚仪式依然采用中式风格,塔身到处悬灯结彩,喜气洋洋。
宝塔正前方立了一块石碑,上面纂刻着“呈央明珠塔”五个恢弘的大字,每位过路人都要停下来驻足片刻,再议论两句。
城里早就传开了,司令大人被年轻貌美的小歌女迷昏了头,为了表达爱慕之情,专门建了这座九层宝塔,还以歌女的名字为塔命名,足见是动了真心的。
也有人说,王玉衡前段时间受舆论影响太大,现在不过是做样子给外人看罢了,新夫人年纪那么小,将来有苦日子受了。
悠悠众口,人言是非,并不能影响权贵之人的计划。
订婚前一夜,月朗星稀,天空像一片深邃的大海,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剧团里乱作一团。在如今潦倒的形势下,所有人都把这场婚姻当成兰芝的救命稻草,欢欣鼓舞地准备着明日的服装、礼单和杂七杂八的物件儿。
绝望的秦梨央躲在房间里哭了一场又一场,幸好有柳垂怜陪着,才不至于做出什么傻事来。
王泗源已经从霖海回到了陈阳城,却并没有去司令府跟王玉衡见面,而是暂住在旧友的一处公馆里。昏暗的台灯下,他把叶鹤桐送给自己的银月腰刀擦了又擦。明天,终于要为一切争端画上句号了。
龙茗也回到了陈阳城,但他并不想招摇,只易容成一位面貌普通的商人,住进一间距离红河滩不远的客栈里。
王玉衡坐在他的办公桌前,默默点燃一根雪茄,对着老司令的照片久久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