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怡宫的事情让白柒难以入眠，她迫不及待地要去看看那些可怜的女人，但她终究是新帝，不方便见先帝旧人，只好让人另外分出了六个宫殿，把养怡宫的人分出去住，让她们住的宽敞些，四人一间，年老的还可以考虑两人一间，又拨了一百人前去照顾，嘱咐不能少了她们的衣食，又嘱咐允许她们在宫里行动，不要拘着。

养怡宫当天下午就接到了旨意，两百多个女人沸腾了，欢欣雀跃抱作一团，被崔嬷嬷好一顿呵斥，才规矩下来。

崔嬷嬷雷厉风行，很快就安排好了各人的住处，好在先帝才死不久，暂时还没有憋疯了的，个个精神都正常，有些年纪小的，已经试着出了门，在附近溜达了一圈，见着果然没有人拦着她们，心里就像是巨石落地，终于得见蓝天。

“感谢陛下，感谢皇后娘娘。”不少人跪地，泪流满面。

之后几日，又有太医来，陆续给所有人把了脉，有些生病了的，就开了方子治病，如今她们每人能分到一个专门贴身伺候的人，病好的也会快些。

这几日，宫里的新衣发下来，各宫各院都有份，养怡宫的也都有，选的都是鲜亮的颜色，无论老少，穿上新衣都一改暮气沉沉，再加上分下来的胭脂水粉，装扮一番，更是给深宫添了许多活力。

却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悦，年轻的妃嫔耐不住寂寞，自然喜欢自由喜欢新颜色，年纪大的却是一如既往地生活着，新的衣服，新的院子确实让她们心里有那么一点点欢喜，却也只是稍纵即逝的错觉，不少人看看高高的宫墙，还是沉默地回了房间，继续绣着花，继续看看书，也或者继续定定坐着看着门外，一坐一整天。

“我出了这道门，便觉得自己自由了，可是出去了才知道宫墙之外，还是宫墙，层层叠叠，望不尽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处于皇宫的哪个位置，距离真正的自由，还隔着多少道墙。”

一个身穿烟粉色宫装的年轻姑娘淡淡地说，她面色微白，有种不见天日的病态感，但若仔细看来，便会发现她两颊还带着点点婴儿肥，只是她的脸太瘦了，不太显。

她轻轻提起袖子，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手腕转啊转，指尖捏着的墨沙沙作响，在水中化成一滩浓色。

执笔的是一位年长的女子，她看上去要老成的多，衣物也不爱穿鲜亮的，只穿了一件乌檀色的旧袄子，唯有眉目间的疏阔可以辨出，她年轻时应该是个英气十足的姑娘。听了年轻姑娘的话，她面色如水，微微瞥了一眼那墨，叹道：“最后一块儋州墨了，以后怕是就要用珞合的粗墨了，其实呀，作画最好还是用晖城的丹成墨，只是已经许多年不曾见了。”

年轻姑娘撇撇嘴，抱怨道：“人家与您聊外面的事情呢，您怎么说起墨来了？”

年长女子淡淡道：“你看见外面世界了吗，不是一道又一道墙吗，有何可说的，既然看不到，不如就看看笔下画，画里有名花万千，有寺庙檐角，还有春夏秋冬，总比宫墙要好看的多。”

年轻女子放下墨块，又抬眼向门外望去，见外面飘了雪，轻声呢喃道：“小姑姑，你画里的名花，画里的春秋，难道不都是宫里的景致吗，最终，我们还是在画这一片片宫墙啊。”

啪嗒，年长女子笔尖的墨汁滴落，染黑素白绢布。

她的笔再也下不去，眼中的光暗淡下去，但又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年轻女子见她好似要哭了，连忙道：“我不是故意的，小姑姑，你别哭，你……”

话音未落，就见外面走来一列盛装宫女，为首的是皇后身边的绿衣，这位风头正盛的大丫鬟见了两位女子，微微一笑，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道：“郝贵嫔，皇后娘娘请见。”

年长的女子一怔，有些不知所措，道：“皇后娘娘见臣妾做什么？”

绿衣一板一眼道：“贵嫔去了便知道了。”

郝贵嫔恍惚了一下，与年轻女子对视一眼，道：“还劳烦姑娘稍等，臣妾换件衣服就来。”

于是她换上了宫里新发的淡青色新衣，跟着绿衣一路走到凤仪宫，如此便花了半个多时辰，等到了凤仪宫，脚下已铺了白白一层雪毯。

绿衣进去通报，不过一会儿就出来招呼郝贵嫔进去。

郝贵嫔进了门，一股清新温柔的香，夹杂着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绕过屏风，见到小榻上坐着的红衣贵人，连忙跪下叩拜。

“臣妾郝氏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凤体安康。”

宋知意示意她起来，又赐了座，温和地看着她说：“ 这天方才还好好的，这会儿就落了雪，早知道就改天再找贵嫔叙话。”

郝贵嫔低着头，轻声答道：“娘娘抬举臣妾了，娘娘若是事要吩咐臣妾，找人说一声就是，臣妾是先帝旧人，实在不宜到娘娘这里讨嫌。”

“先帝旧人？什么先帝旧人？”宋知意笑吟吟，“本宫只看到了当年中榜后落荒而逃的探花郎。”

郝贵嫔心中大惊，本能反射抬眼望向宋知意，张了张嘴，随后立刻低下头，有些紧张道：“娘娘在说什么，臣妾不太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郝贵嫔，女扮男装参加科举，历朝历代可都是掉脑袋的大罪，只是……”

宋知意看着快要把袖子绞烂的郝贵嫔，抿嘴一笑：“只是探花失踪，先帝派人去查，最后一无所获，直到先帝下江南选秀女，见到了你，先帝觉得很是有趣，着实宠了你很久，然而等你怀了皇嗣情形却突然变了。”

宋知意叹息一声，眼光停留在垂着头的郝贵嫔身上，放缓了语气：“那时候纯妃与陈贵妃争宠，而陈贵妃已经有了陛下，纯妃迫不及待想要个孩子，于是假孕十月，以你的家人为要挟，夺走了你的孩子，你痛不欲生，但更令你痛苦的是，先帝知道这件事，但却并不在意，在他看来，无论谁生谁养，孩子都是他的孩子，因此你与先帝闹了好大的脾气，从此也失去了宠爱，到最后，也只是个贵嫔，按道理，你应该能封妃的。”

前尘往事都被揭开，郝贵嫔心中明白，隐瞒已经没有意义，索性放开了心怀，任由压抑多年的情绪喷涌而出，落下无法停止的泪水，哽咽。

“臣妾不在意位分的，只是想要自己的孩子在身边而已，可是纯妃不许臣妾探望，更是不允许任何人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娘娘可能想象得到，同在深宫，只隔着数道宫墙臣妾竟然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

宋知意示意绿衣递了帕子过去，郝贵嫔接了帕子，痛苦道：“那孩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臣妾都不知道，没有人敢和臣妾说，之前有个老嬷嬷见臣妾可怜，告诉臣妾孩子身体不好，被带去寺庙静养，不几日，那老嬷嬷就没了，谁还敢和臣妾说半句话。”

“从此你便日日夜夜作画，画的都是入宫前记忆里寺庙的檐角，看着那檐角，就好似能穿进画里，触碰到那个孩子，是吗？”

“娘娘说的没错，如今娘娘已经知道臣妾是个罪人，想要如何处置臣妾，娘娘就尽管说吧。”郝贵嫔，擦了泪，哄着眼睛抬起脖子说道。

宋知意见她竟是带着赴死的心，不禁笑着摇摇头，她站起身来，走过去牵起郝贵嫔的手，皱了皱眉头：“贵嫔的手比本宫的还凉，平时定是不注意保养，绿衣，去拿个手炉来。”

郝贵嫔正要推辞，宋知意却道：“拿着吧，等会儿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郝贵嫔不明所以，只能接过手炉跟在宋知意身后，两人就这么一步一步离开凤仪宫，又一步一步在高高的宫墙内走着，直到御书房门前。

郝贵嫔疑惑道：“娘娘这是要做什么？”

宋知意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招来一个小太监，说了两句，小太监就带着她们绕过了正门，从后门进了御书房，绕了几道弯，停在正厅的后门。

宋知意让所有宫女太监留在原地，自己牵着郝贵嫔进了门，隔着几道屏风，隐隐约约能听见有人在说话。

宋知意找了个位置，探出头去，又让郝贵嫔也探出头去看。

之间白柒坐在主位上，她的左手位坐着一个青年，两人正在说着家常。

“瞧清楚了吗？”宋知意悄声问。

郝贵嫔不解。

宋知意便笑着把她拉走，到了无人处，方才轻声说道：“年节将近，陛下的两位兄弟都进京来拜年，方才那位是安王白玖，只比陛下小一岁，冬月十一的生辰。”

郝贵嫔猛然睁大了眼睛，她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像是有什么要从身体里破壳而出，让她忍不住要尖叫，好在理智尚存，她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无声干嚎，眼泪簌簌往下掉。

“若是没有瞧仔细，就再去瞧瞧吧，不要弄出声音就好。”

郝贵嫔抬脚就要走，可是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摇摇头退了回去。

宋知意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安抚道：“陛下知道的，不会给安王带来麻烦。”

于是郝贵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快而轻地转到屏风之后，双膝一软，跪坐在地，死死扒着屏风边缘，像是要把那青年紧紧地刻入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