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军资发出的时间比白柒预料的还要快,数百辆大车拉着满满的棉服和粮草,浩浩荡荡发往北境。
户部侍郎秦长生亲自质检,密信白柒,说是分量都足,棉花厚实,布料结实,粮食也都饱满,这才让白柒放下心来。
随着军资一起发出的,还有顾清月的信,崔嬷嬷找人来报,队伍出发那日,惠妃跪在宫中,对着北边含泪磕了三个响头,让白柒百感交集。
谢崇天被放了出来,亲自跟着队伍往北境去,有他在,便不怕中途有什么无法掌控的事情,毕竟这小子是个坐不住的,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绝对第一时间打小报告。
天气渐渐寒凉,白柒收到物资平安送达的信的时候,正逢她在朝堂上发疯。
“万民请愿书都摆到了朕的案头上了,朕丢不起这个人!”
朝堂上,众大臣瑟瑟,跪在正中的是兵部代理尚书苏墨,他身边站着如青松般笔直的,是御史大夫赵一白。
“赵卿,你既然一直盯着这件事,那么就交给你去查,不仅要查苏墨一人,但凡是有圈地行为的大大小小官员,全部去查,两个月之后,朕要看到你的汇报折子,朕让彭恪配合你,如有谁敢拦你,直接拿下。”
“臣领旨。”赵一白和彭恪双双出列。
朝堂上下一片哗然。
不仅仅是皇帝要查圈地一事,无论是丞相党还是侯爷派,都有脱不开的干系,更重要的是,皇帝把这件事交给了油盐不进的御史台和绝对忠诚的丹翎卫,这就意味着不给任何人面子,下了狠心要拿人的。
所有人心惶惶,下朝时,岑季礼和廖明哲无声对视,两人都知道这目光里的复杂意味。
两派因为岑怀鹤一案闹得沸沸扬扬,如今又出了圈地一事,作为圈地最狠的两大人物,他们到底是联手对抗皇帝,还是趁着天子之怒再狠狠打击一下对方,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留给他们的思考时间不多,赵一白率领的御史台,即便是在宣成帝最荒诞不经的那段时间,也依然能保持中正,像极了软硬不吃的臭石头,谁也无法奈何他们,而祖宗也有规定,御史们秉公直言,皇帝不得因此降罪,所以即便是宣成帝,对这群臭石头,也只能放在一边置之不理,却不好找由头治他们的罪。
至于丹翎卫,那就更不必说了,从大梁成立之初,丹翎卫就是皇帝亲属的铁卫,向来忠君,宣成帝贪生怕死,更怕自己的福让别人享了去,因此对丹翎卫更是重视,几乎用尽了毕生的智慧训练,就为了他们能忠心护住自己的一切荣华。
白柒在朝堂上愤怒地拂袖而去,刚踏入后宫,就问德仁:“宋培走了吗?”
德仁道:“还没有。”
“罢了,先去书玉那儿坐坐吧。”
她很少去这位表妹那里,不过几天前偶然路过,却让她忍不住对这位少言少语的表妹刮目相看。
陈书玉性子十分温和,又十分淡薄,整日里除了看书,就是忙活她宫里那点地,白柒去或者不去,她都不在意,甚至有时候遇到她在耕种,打断了她的思路,她还会有点烦。
好在这次白柒去的正是时候,陈书玉刚带着宫女太监掰完后院的玉米,饱满的玉米足足放了四个大筐,看着就是沉甸甸的丰收,白柒大喜:“朕就知道今日会有收获,上次那黄金南瓜朕是一个没捞着,今儿个这玉米不送朕一筐,你可说不过去了吧?”
陈书玉闻声,连忙从屋子里出来迎驾,与她一起的,还有她的父亲,大理寺卿陈德双。
白柒一愣:“这才刚下朝,陈卿的步子比朕还快呢?”
陈德双咧了下嘴,颇为局促道:“陛下见笑了,内子新得了几本好书,让臣下了朝便送给娘娘。”
白柒好奇道:“什么书,拿给朕看看。”
陈德双连连点头,身后有侍女捧着一摞书过来,白柒翻了翻,挑眉:“《十劝深闺》《良女三编》,这是什么,啧,《平针十三绣》,竟然还有教绣花的书?”
陈德双笑道:“是啊,这是内子的朋友从江南那边弄来的,今年江南织造局新出的十三种花色,好看得紧。”
白柒心道陈书玉可不爱看这些个,她微微侧过脸看陈书玉,只见她恭敬站在一旁,面色如水,看不出情绪。
不知是不屑,还是已经屈服。
这些日子陈书玉在御书房借了什么书,白柒可是门清,她最爱杜惜时的游记,翻来覆去借了好几回,其次是些农桑、奇闻、杂谈等等有趣的旁门左道,甚至来问过几次有没有水稻种植技术,只是御书房哪里会收这种书,最后还是用一本航海志打发了她。
这让白柒觉得这个成天泡在书堆里的表妹有了一丝丝灵气,却也很难想象她是怎么在《女则》《女训》的荼毒下逆行而出。
她没有再理这些书,反正入了宫,看不看就是陈书玉的自由了,倒是陈德双这么着急来见陈书玉,这件事值得琢磨。
白柒剥开一个玉米,滚圆的玉米棒子上稀稀拉拉长了几排玉米粒,不黄不白,难看极了,她正要皱眉,却见陈书玉眼睛一亮,露出些许激动来。
“陛下,这玉米长得可真好。”德仁在一旁开口赞道。
白柒愣住:“这,这算好的?”
“那可不,您看这,十二排呢!”
确实是十二排的玉米粒,可是玉米粒实在太瘪,看上去根本没有那么多。
白柒把玉米扔进筐里,问陈书玉:“淑妃也觉得很好?”
陈书玉点点头,面色飞过一丝红霞,道:“陛下,这是臣妾在家中小花园试了三年的种子,种出来的比外面的果然要好些。”
陈德双不满道:“放肆,平时你在家里偷着弄这些东西也就罢了,怎么在宫里也如此胡闹,好好的庭院弄成了农田,像什么样子!”
陈书玉被浇了冷水,立刻憋了嘴,站在一旁不说话了。
白柒打圆场道:“罢了罢了,是朕许她这么做的。”
她也不想和陈德双在这里打哈哈,径直走进里屋坐下,陈书玉知道这是要谈正事了,连忙上了茶屏退下人,正当她也要离开时,白柒叫住了她。
“书玉,你留下,等会儿说的事情与你也有关系。”
陈书玉脚步一顿,回头看见陈德双不解的目光,自己也摸不到头脑,只好乖乖站在白柒身边,可是白柒哪能让她站着,硬是拉着她坐在了自己的身边,这让陈书玉感觉十分别扭,只坐了半边屁股,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白柒饮了口香茶,这茶用五种花草烹制,一看就是陈书玉自创的好东西。
她赞了一句,冷不丁开门见山:“国舅圈了多少啊,如此着急?”
陈德双端茶的手一抖,垂头掩饰住眼底的慌乱,小心开口道:“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国舅还不知道,国舅,你与朕可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一家人之间无须遮掩,你便告诉朕多少,朕罚别人也就罢了,还能罚你不成。”
这么一说,陈德双蓦然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这位外甥还是念着亲情,把话说的如此直白,看来是不会有事,只是他如此直白,自己又如何能隐瞒,若是坦诚换不来坦诚,那么必然招致厌恶。
陈德双只好实话实说:“陛下,您也知道臣家大业大,早些年贵妃娘娘这边需要的银子不说,光是臣那一大家子,只靠俸禄如何养得起,臣也知道圈地不对,所以只是以内子和臣弟的名义在京城和老家圈了八百亩,主要都在老家那边,京城这边只有一百二十亩,平时种点地,补贴家用,没敢做成别的。”
白柒腹诽,老东西,还有脸说只圈了八百亩,这得糟蹋多少好人家。
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不显,而是关切地问道:“那人呢?”
陈德双连忙道:“陛下,臣没有苛待过他们,一直让他们在庄子上劳作,没有饿着也没有冻着。”
白柒点点头:“国舅仁慈,朕自然不会拿自己家人开刀,不过国舅毕竟是朕的家人,万众瞩目,这个节骨眼上,大家都盯着你呢,朕也不能什么都不对你做,你看这可如何是好?”
陈德双老狐狸一只,当然就没指望能全身而退,既然白柒给了台阶,他就得跟着下,如此才能保全自身,争取利益最大化。
他早已斟酌好了,缓缓开口道:“陛下,臣做了错事,自当承担责任,大理寺素来有规矩,犯人若想免皮肉之苦,就要缴纳保全费,臣如今也想为自己交一份保全费,臣如今全部家当只有五千两银子,臣愿意上缴国库,而后退还所圈之地,陛下看如何?”
卖货的人往往把价格开得很高,以便于买家讲价往下砍。
买家一般也会砍掉一大半,以极低的价格与卖家磨,直到磨到一个满意的价格。
白柒又岂会不知道这个道理,若真按陈德双这样说,他收了陈德双的地,还罚了他银子,陈德双一无所有,必然心生怨怼,自己也会落下个苛待重臣的名声,所以生意不能这样做。
她本也不想这样做。
白柒露出一脸感动的神色,道:“国舅如此深明大义,朕如何舍得让自家舅舅如此自苦,这样,你把圈来的人都放了,恢复他们的自由身,这两天给送到城郊园子里,对外宣称赔了一万两的占地费,这事儿就算了了,银子,朕一分不要你的,地也还是你的,而且是合法的。”
陈德双一下子就明白了白柒的意思,白柒这是要大放水,只要些人遮人耳目罢了,说到底自己的代价就是个宣传作用,于是他说:“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了,回去就办,只是陛下说的城郊园子指的是?”
白柒道:“苏墨不是在城郊圈地建了个百果园,专供往来应酬,还被你们查了吗,就那个园子,既然他做了出头鸟,就别怪朕打他,别人的地且不论,他的是一定要收的。”
比起陈德双这样的人,苏墨实在算得上是冤枉,他只在京城圈了百亩地,还自掏腰包修建了一处避暑的园子,院子里四季常青,百花盛放,还有分区做了桃杏李樱几处小果园,专供应酬和游玩。陈德双的人就是从这处园子入手,把事情捅到御史台,才把苏墨拉下马的。
白柒笑笑:“那么好的园子,拆了恢复成农田就太浪费了,园子里的人恢复自由身,再加上你送去的那些人,都交给书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