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海乐山乔装打扮,来到了地处旧城中心的鼓楼。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在这里相交。这座建筑,下起方城,上建重层的歇山式楼屋,登临可以俯瞰全城。在鼓楼上,有天津诗人梅小树撰写的一副对联:
高敞快登临,看七十二沽往来帆影;
繁华谁唤醒,听一百八杵早晚钟声。
海乐山站在鼓楼下向上仰望,只见早有两人人登上鼓楼,正在遥指海河议论着什么。其中一人,他认出是郑彪。于是,他寻路步上台阶。自从那次与苟日新在海河边撂场子,海乐山便与郑彪交上了朋友,经常聚在一块饮酒品茗、谈古论今。从郑彪那里,海乐山懂得了不少穷人为什么受压迫、外国列强为什么能在中国横行霸道的道理。而郑彪也在海乐山那里,学会了不少武林绝招。海乐山影影绰绰地感觉到,郑彪是个有来历的人物,却始终不清楚他的真实身分。海乐山更闹不清,郑彪为什么一大早约他在鼓楼见面。
“乐山兄,”郑彪将海乐山迎上了鼓楼,说,“我把你请到这个地方,一定感到很奇怪吧?”
海乐山说:“随便你安着什么心,我只管来就是啦!”
郑彪指着楚星辉介绍说:“这一位就是我常对你提起过的楚先生。”
楚星辉向海乐山伸出手,说:“海先生,你好!”
海乐山握住楚星辉的手,不禁说道:“楚先生是一位有学问的人,在下十分仰慕。今日得见,乃三生有幸。”
楚星辉说:“海先生过奖啦!”
“乐山兄,”郑彪说,“今日选在鼓楼相见,本是楚先生的意思。至于为什么选在这里,就请他来解释吧!”
楚星辉笑着说:“其实,只要海先生眺望一下津城,便不难猜出我的用意。”
海乐山闻听,不禁放眼望去,但见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把天空染得金碧辉煌。偌大的天津市,房屋密集。袅袅的炊烟,在城市的上空浮动着。远处的三岔河口,不时有船只移动,仿佛在画中一般。弯弯曲曲的海河,浩浩荡荡地流向东方。这奇伟的景象,使海乐山的心中不由得一动。
“海先生,”楚星辉问道,“看到眼前的一切,不知有何感想?”
海乐山脱口而出:“外寇虏掠,妄为沽上人家。”
楚星辉点头说道:“当年天津设卫,本是为了守住京都大门,抵御外侮。而今列强称霸,在沽上划地为界。好端端的一块土地,被瓜分得四分五裂。就连剩下的这些地方,不久也要沦为日本铁蹄之下。我们身居天津,怎能不感慨妄为沽上人家啊!只是我想动向海先生,感慨之余,不知又作何打算?”
海乐山叹道:“唉,我虽有满腔热血,却恨无报国之门!”
“这我就有点不明白了。”楚星辉故意说道,“自日寇侵占东三省,陈兵山海关,有不少抗日将士血染沙场,海先生怎么倒说起‘恨无报国之门’来啦?”
海乐山愤愤地说:“如今的国民政府,拱手让出东三省,黎民百姓寒透了心。远了不讲,就拿天津的吉鸿昌将军来说,高举抗日大旗,挥兵重创敌寇,却落个极刑的下场。这岂不是空有满腔热血,却恨无报国之门吗?”
“海先生,”楚星辉因势利导地说,“据我所知,中国的希望不在南京,而在延安。”
“延安?谁在那里?”
“中国共产党。”
海乐山瞪大了眼睛,说:“请你直言相告,你是不是共产党?”
楚星辉不动声色地问:“是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海乐山郑重地说:“如果你是共产党,就给我指一条去延安的路。如果不是共产党,就不必跟我高唱抗日的论调。”
楚星辉笑了笑,说:“我今天把你请到这里来,就是想给你指出一条抗日之路。”
海乐山的眼睛一亮,说:“楚先生请讲!”
“海先生,”楚星辉说道,“长久以来,天津流传着一件关于海神雕像的传说。据我所,沽上确有此宝。而令人不能容忍的是,日本特务机关拟定了‘海神行动’的计划,妄图将此宝劫往日本。为了挫败这个阴谋,我们已经采取了行动。”
海乐山问道:“楚先生,你把这样重要的事情告诉我,莫非是想要我加入你们的行列?”
楚星辉说:“目前,我们的行动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很需要你的帮助。”
“请讲吧,”海乐山说,“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楚星辉说:“根据已经掌握的情况来看,海神雕像有可能藏在潘家大院。最近,我们打算采取一项重要行动,进一步证实这个分析的可靠性。为了分散潘梦熊的注意力,请你说服苏尔钦,劫持并销毁潘家大院即将到港的一船鸦片。”
海乐山不假思索地说:“潘家大院走私贩卖鸦片的事,我早就恨之入骨,只是寻找不到机会整治他。楚先生,劫持鸦片,我当仁不让!”
楚星辉说:“此船今日下半夜到港,你可冒充是高兆铭的人,接近船只后依计行事。具体的行动计划,由郑彪同你细谈。”
“好,”海乐山点头说,“这件事情,我一定办得让你们满意。”
楚星辉信任地说道:“海先生,我相信你不会让我们失望的。我因为有事在身,不能久留,请允许告辞。”
海乐山双手一抱拳,说:“楚先生,后会有期。”
楚星辉笑着握了握海乐山的手,说了一声“再见”,便走下鼓楼独自走了。
“乐山兄,”郑彪说道,“有一件事我想请教,你看施强这个人怎么样?”
海乐山说:“施强为人仗义,我们相处得很不错,你对他……”
郑彪笑了笑,说:“我对他虽有所耳闻,但还不便妄下断语。我只想提醒你,关于劫持鸦片船一事,万万不可走漏风声,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请放心,”海乐山说道,“我不会误事的。”
于是,郑彪和海乐山漫步走下了鼓楼。他们边走边谈,十分投机。这时候,人头攒动、车辆不息的街道上,渐渐变得喧嚣起来……
施强绑架仇英的行动失败后,一直闷闷不乐。海乐山回到苏公馆,便拉着他一同去书房找苏尔钦,说是有重要的事情商议。
“两位先生,”苏尔钦忧心忡忡地说道,“这一次万福隆被砸后的损失,远远超过了昌盛祥绸布庄,而且还有那么多人受伤。面对潘家大院的再次挑衅,难道我们就束手无策了吗?”
“苏先生,”海乐山说道,“我得到一个可靠的情报,今天夜间,潘梦熊的鸦片船到港。我们在水路上截住它,足以让潘家大院损失二十万元。”
听到这个消息,苏尔钦和施强都非常兴奋。昌盛祥和万福隆的经济损失不过只有数万元,如果搞掉潘梦熊的鸦片船,那是多大的收获?
苏尔钦两眼闪闪发光地说:“这倒是一个好机会。不过,潘梦熊老奸巨滑,能不防备吗?”
海乐山说:“此番拦截鸦片,我和施强亲自出马。即使潘梦熊戒备森严,我们也要把他的鸦片尽数夺过来。”
苏尔钦说:“这次行动,至关重要,千万不能再造成人员伤亡。”
海乐山说:“我已做好周密的筹划,苏先生只管放心。不给潘梦熊的经济造成重创,他也不知道苏公馆的厉害。”
苏尔钦问:“谁在岸上接应?”
施强想了想,说:“可以请少爷出马。”
苏尔钦摇摇头说:“只怕他会误了大事。”
“苏先生,”海乐山说道,“让少爷去,无非是看看他的胆气。如果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便请苏先生尽快送他离开天津。因为苏潘两家的斗争已趋白热化,潘家大院不会放过少爷的。”
“好吧,就让他去试试。少爷的安全,全靠你们啦。”
“我们会照应他的。”
“我真有点按捺不住啦!”苏尔钦颇激动地说,“今晚将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我在苏公馆静候二位的佳音。”
海乐山说:“苏先生,我跟施强这就分头去做准备。”
施强和海乐山告别苏尔钦,便回房中详细地研究了一下行动方案,然后便各自按计划行事。海乐山走出楼房,看见苏文婕正在给花草剪枝,便大步向门口走去。
“海乐山!”
海乐山听到苏文婕的召唤,便不情愿地站住了,问:“苏小姐有什么事吗?”
苏文婕说:“你这么匆匆忙忙的又要去哪儿呀?”
海乐山说:“苏小姐,你问这个干什么?”
“是啊,”苏文婕有些讥讽地说,“海先生如今是苏公馆的决策人,倘若我问东问西,便会有刺探情报的嫌疑。”
海乐山无奈地说:“苏小姐,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苏文婕说:“好,我就直截了当地请问海先生,仇英到底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竟然对他下毒手?”
“苏小姐言过其实了吧?”海乐山说道,“你怎么不问问仇英,他为什么甘当潘梦熊的马前卒,一而再地打击苏公馆?”
苏文婕问:“难道坑害人的赌场不该砸吗?”
海乐山说:“既然仇英是为了一方百姓,那他为什么不连仙客来一起砸了?”
苏文婕故意拍着巴掌说:“问得好!问得妙!你问得我哑口无言,很理直气壮嘛!”
海乐山说:“苏小姐,你说错了,其实我并不理直气壮。仇英毕竟是小姐心目中的英雄,而我却把他当成苏公馆的仇敌,实在有悖小姐的情意。”
“这就令我费解了!”苏文婕说道,“海先生既然明白,为什么还要恨不得把仇英赶尽杀绝呢?”
海乐山说:“这不是我跟他的个人恩怨,而是关乎苏潘两家的根本利害。”
苏文婕挖苦地说:“你真不愧是苏公馆的忠仆!”
这句话,深深地剌痛了海乐山的心。施强带人去跟仇英械斗时,海乐山为了避免与仇英正面交锋,便去砸了仙客来。当施强告诉他要去绑架仇英时,他又找了个慰问受队员的借口,故意避开了。这其中的苦心,苏文婕哪里会知道?
“你以为我真的甘心在苏公馆为仆吗?”海乐山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说道,“苏小姐,不管你是否意识到我为何而来,但我最终要失望而去。临行之前,我总要给苏先生一个交侍。”
苏文婕一怔:“你要离开苏公馆?”
“是的!”海乐山黯然地说完,转身就走。
苏文婕几步跑过去,挡住了海乐山的去路,说:“告诉我,你是因何而来,又要为何而去?”
海乐山说:“不问也罢!”
“海先生,”苏文婕说道,“在这苏公馆,你是我最敬重的一个人,也是最肯帮助我的一个人。我早就感觉到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却一直没有弄明白。能告诉我吗?”
海乐山说:“到时候,即使你不问,我也会说出来的。”不等苏文婕做出反应,他便匆匆而去。
苏文婕望着海乐山的背影,由不得自言自语地说:“会是什么原因呢?”
海乐山的心事,苏公馆的上上下下,当然不可能有人知道。而苏文婕做梦也不会想到,人家是因她而来,又为她而去。她更不会知道,海乐山已经暗暗拿定主意,劫持了潘家大院的鸦片船之后,便算是给了苏公馆一个很好的交待,从此也就可以远走高飞了。然而,更令苏文婕担忧的是,她已经感觉到苏公馆的气氛越来越紧张。说不定什么时候,与潘家大院就会有更加厉害的冲突。她跟仇英被夹在中间,不知会落个什么样的结果。
尽管苏潘两家的争斗早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但是在苏文炳的眼里,却依旧是花好月圆。傍晚时分,他打扮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很潇洒地从楼上走下来,正好碰上苏尔钦。
“你又要到哪儿去?”
“在家里闷得慌,出去遛遛。”
“到我的书房来,我找你有事。”
苏文炳不情愿地跟在苏尔钦的身后,走进了书房。苏尔钦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把□□,放在桌子上,然后坐下来慢慢地点燃了一支吕宋雪茄。
“爸,”苏文炳有些紧张地问,“你……你拿枪干什么?”
苏尔钦严肃地说:“今天晚上,你带上这支枪,跟随海乐山去做一件事情。”
苏文炳说:“什……什么事情?为什么还要带枪?”
苏尔钦说:“到时候海乐山会交代给你的。”
苏文炳敏感地说:“你叫我去干那种动刀动枪的事,我妈知道吗?”
苏尔钦看定了苏文炳,说:“怎么,你害怕啦?”
苏文炳胆怯地说:“万福隆那一仗,伤了那么多人。万一今晚失手,你怎么向我妈交待?”
“哼,没用的东西!”苏尔钦骂道,“不过是在岸上做个接应,就把你吓成这样,日后还能成什么大器?可惜我这偌大的家业,你如何守得住!”
苏文炳说:“难道只有砍砍杀杀,才能守住家业吗?”
苏尔钦恨铁不成钢地说:“在这多事之秋,若无胆识,何以立身守业?如果你真的是个胆小鬼,我也不勉强你。过两天随你母亲去南方避避风吧!”
苏尔钦说着,便要将□□收起来。
苏文炳被激怒了,一把将枪抓在手里,说:“你说吧,今晚怎么行动?”
“事情很简单。”苏尔钦说道,“你带上二十几个自卫队员和两辆卡车,按照海乐山指定的地点埋伏在海河边。等海乐山的船一到,他就会向你打出信号。其余的事情,自有海乐山安排,不必你抛头露面。”
苏文炳问:“我什么时候到指定地点?”
苏尔钦说:“具体行动方案,你去找海乐山商量。但你一定要当心,决不能走露一丝风声。这是决定苏公馆命运的一件大事!”
苏文炳把枪塞进怀里,站起来说:“好吧,我这就去找海乐山。”
其实,海乐山并没有指望苏文炳做什么。只是碍着施强的提议,他不好反驳。果不其然,苏文炳带上四名商业自卫队的小头目,跑到了日本妓院的房间里,拥妓而坐,喝酒调情。四名艺伎边歌边舞,眉眼传情,苏文炳忍不住痴迷地看着。
“少爷,”一个小头目看看钟表说,“咱们该动身啦!”
苏文炳醉态横生地推开小头目,说,“你他妈急什么?少爷我心中有数!”
小头目着急地说:“少爷,再不动身,就要误事啦!”
苏文炳火了:“这支别动队,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一名日妓一下子搂住小头目,笑嘻嘻地往他嘴里灌酒,两人顿时滚作一团儿。又一名日妓拖起苏文炳,把他推向四名艺伎。苏文炳趁着酒兴,摇摇晃晃地混在四名载歌载舞的日本艺伎中间,也学着人家的样儿,手舞足蹈,边跳边唱。几名小头目索性都把晚上的任务抛到脑后,一个个拥着日妓,拍着巴掌,也跟着瞎唱。苏文炳一时忘乎所以,跳得更欢了。他围着艺伎绕来转去,不时撞在艺伎的身上。房间里,简直闹得一踏糊涂,醉倒的男男女女横七竖八。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个小头目吃力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奔到套间门口,哗啦一声拉开门,只见苏文炳□□着身子,正趴在一名日本□□的身上蠕动着。
“少爷,”小头目喊着,“还……还不出发?”
苏文炳恼羞成怒地骂道:“滚!滚!”
小头目慌忙又拉上门,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间。他来到楼梯口,脚下一滑,滚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