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纳溪谷的顶层豪宅里,苑宇彤晃着酒杯,血色的红酒舔舐杯壁,她漆黑的杏眼浸了一层浅浅的水波,赵景柯神色复杂,等待着她来讲完这个故事。
十年前,苑家祠堂。
苑宇彤跪在冰凉的地面,膝盖已经开始发麻,她闭着眼,嗓子嘴唇都干涩无比,两三天之内她已经哭晕了多次,但见小叔的次数远比不上见他助理的次数多。
葬礼这天他才在祠堂里迎来送往,她一直不知道他在忙什么,直到当下她才隐隐听到那些来吊唁的生意人窃窃私语。
“苑章礼是个人物,哥哥去世短短几天,召开股东会,接任新董事,筹备葬礼,一样都没落下。”
“年轻人,有野心不是坏事,但野心昭昭实在难看。”
她不必听这些声音的来源,她知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根本无需考证。
她低垂着头,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面前在父亲灵位前鞠了躬的男人故意放缓脚步从她身边走过,她能感觉到头顶的目光正在注视着她,她眼里只有那人利落的裤脚刚好覆盖羊皮鞋的鞋面,她挪开了目光。
怎么?没见过葬礼上的遗孤吗?
男人匆匆走开之后她才微微抬起头,半阖着眼看那块新刻的灵位,想起父亲临终时虚弱地握着她的手,对她说:“宇彤,我想让你和岳老师还有柳阿姨一起生活,教你陶瓷微书,我很喜欢。”
她本以为父亲会把她托付给小叔,但她此刻好像有些懂了父亲的用意,看了一眼灵位又无力地垂下头。
苑章文的律师提着公文包匆匆进了祠堂,在檀木灵位前深深鞠了一躬,走到正在交际的苑章礼面前正色说,“苑先生,你哥哥生前有一份遗嘱。”
声如洪钟,吸引来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苑章礼半眯着眼睛,唇角抽动了一下,扶了扶无框眼镜,讪讪笑道:“你来晚了,公司董事会已经选出了新的董事长。你是个不怎么称职的律师。”
鄂程是个专业的律师,也是苑章文的好友之一。
他不为所动,严肃地说:“我之所以没有出现是因为这份遗嘱和你的公司没有任何关系。”他特地将重音放在了‘你的公司’。
又拔高了一些声音,“苑先生知道苑宇彤不堪重任,这份是关于私人财产的遗嘱,是他在世时经过公证的。”
苑章礼咬了咬牙,脸已经僵硬,唇角还保持一个微微向上的弧度,“葬礼结束之后,我会配合你处理遗嘱。”
“苑先生要求我在他的葬礼当众宣读遗嘱。”,说完鄂程慢条斯理将一份文件从公文包里掏出,环视了一圈,确定周围人的目光都聚焦他的身上。
苑章礼坐在太师椅上跷着腿,双手交握,眼睛像孤鹰似的盯着他。
“我名下的私人房产盛水别墅和影山别墅,股票、基金给我的弟弟苑章礼。我的个人存款一千五百万元由万友基金会代管,直到我女儿苑宇彤登记结婚,再经由鄂程律师交接给苑宇彤,我的女儿苑宇彤由我的朋友岳文治夫妻抚养成人。我公司的股权由我的弟弟苑章礼代为...”
苑章礼再也坐不住了,猛然从太师椅上站起来,粗暴地夺过鄂程手中的遗嘱,紧皱眉头,快速翻阅到最后一页。
这是一本复印件,苑章文的签名以及私章都清晰可见。
在场的人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是什么意思?亲生女儿不给血亲抚养?”
“这遗嘱真的假的?不会是苑章礼和鄂程的双簧戏吧,怎么说孩子也是第一继承人,就这么点儿钱?”
“做事太绝,不敢给他养呗,宁可让外人来养。不过,岳文治是谁啊?”
低语的声音此起彼伏,胡乱的猜测虚实难辩。
赵景柯站在人群中,趁着混乱的间隙脚步挪到了靠近苑宇彤的位置。
就连当时尚且年轻的赵景柯都明白,这份遗嘱也是苑章礼不仁不义的判决书。
苑章文愿意将所有的财产拱手让给弟弟,也不愿让女儿养在他身边,还要在众人的见证下把苑章礼钉上血亲相残的耻辱柱。
苑章礼当时刚过了而立之年,翻过遗嘱之后斥问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谁是岳文治?”
众人的目光也都在人群中四处找寻,那个一直站在角落,和赵景柯距离只有一臂距离却仿佛隐身的中年男人,蓄着长发,胡子拉碴,脸色泛黄,看上去营养不良似的。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像学生在课上报告上厕所一般,迟缓地举起了右手。
他双眼炯炯有神,泛着清透的光,与不修边幅的面庞极度违和。
苑章礼拨开人群径直走到他面前,与他四目相对。
如果说苑章礼的目光像灌丛荒漠的苍鹰,那么岳文治的眼神就像家养的长毛垂耳兔。
“你是个什么东西?从哪冒出来的?”,苑章礼忙于生意,根本没兴趣了解哥哥交了什么朋友。
“我我我是……”岳文治向来不善社交,单看苑章礼的眼神就磕磕巴巴说不出话。
苑宇彤听着身后的小叔狠声对岳老师说:“宇彤现在已经17岁,她不是我哥哥的私人财产,她可以自己选择跟谁,我是她唯一的亲人。”
小叔屈膝蹲在她面前,目光变得温暖,嗓音变得柔和,似乎是在乞求她为他解围。“宇彤,说句话。”
苑宇彤目光冷淡看着小叔,不言不语。
所有人都屏息敛气,此时才终于都把目光聚集在这个失去父亲的小女孩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直到祠堂的旧摆钟震动撞击,敲响了一个新的轮回。
苑宇彤始终没有开口,又垂下了眼睫。
赵景柯看到苑章礼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牙根也紧咬着,瘦削的下颌紧紧绷着。
赵景柯又鬼使神差往苑宇彤的方向挪了两步,担心苑章礼暴怒之下伤害到她。
苑章礼闭上了眼睛,脸上泛起十分怪异且痛苦的表情,离他们最近的赵景柯看得清却读不懂那种表情。
他像吹鼓的气球突然泄了气,脸上连一丝维持体面的笑容都不剩,晃悠着起身,眼神阴鸷,抬手指向岳文治仿佛用尽了他所有气力,上下嘴唇轻轻一碰,“轰出去。”。
两个穿着黑西装、戴着墨镜的高大威武的寸头走向了岳文治。
“不用轰我,我自己会走。”岳文治向后退了两步,一步三回头缓慢地走出了祠堂。
“让法务部在会议室等我,现在。”他指着其中一个寸头,眼神扫向苑宇彤孱弱的背影,“看好她。”
“鄂程,你们等着法院的传票。”他狠言,带着那份遗嘱的复印件离开祠堂,扔下一众宾客。
鄂程叹了口气加快步伐出门去找岳文治。
来宾面面相觑,主角已经都离开,自然也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便如鸟兽散。
老金找到赵景柯,他借口自己约了同学让老金先走。
苑家祠堂刚才还人满为患现在几乎空空荡荡,苑宇彤还跪在那里,腰好像弯的更厉害了,他返回苑宇彤身后,他害怕苑章礼的眼神可不害怕他的保镖,毕竟来吊唁的人都是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脱下交领西装外套披在苑宇彤身上,连她乌黑的发尾一同包裹,下摆垂坠在地面。
站在苑宇彤身侧她却始终没有抬头,他低头只能看到她白皙脖颈侧那一枚硬币大小的胎记被冻得紫红。
他只能干涩地说一句,“节哀。”
这是他同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没有得到她的回应,甚至连眼眸都没有抬起来过。
他想蹲下来安慰她,或者拍一拍她的肩膀,伸出了手却最终停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保镖向前走了两步,他知道墨镜后的眼睛时刻不离地盯着他们。
他收回了手,只能转身离开。
*
身后的脚步渐行渐远,苑宇彤抓紧西装外套上的牛角圆扣,这件厚实的西装为她遮挡了冷风,抵御了寒流。
穿堂风吹过,那件外套散发的草木香味钻进了她的鼻腔,她披着这件外套像依靠着一颗根系发达的大树,风雨吹淋不到她。
她不知自己又跪了多久。
钟摆再次敲响,身后传来保镖浑厚的声音:“苑小姐,回家吧。”
她的家,在哪儿?
现在都是小叔的房产。
她站起身,膝盖已经没有了知觉,她弯腰抚着膝盖,那件外套随着她弯腰,她的每一个僵硬的动作都被外套覆着显得不那么笨拙。
没出祠堂,黑云像受了委屈又在不停落泪。
雨水从房檐滚落,连成透明的粗线条。
保镖说:“苑小姐你等一下,我去车上拿伞。”
她回头只为在看一眼父亲的灵位,却看到了祠堂门口立着的长柄黑伞。
拿起伞打开,实木伞柄上刻着“景文”。
她或许是悲伤过度,头晕眼花之下错看成了“章文”,握紧了伞柄,拇指反复摩挲着这两个字,她走出了苑家祠堂。
黑色的宾利在雨天也开得缓慢,一路开到影山别墅。
保镖和司机都没发现一辆崭新的小飞度车跟了他们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