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愿……”夙情坐在床边,替凰愿擦去脸上的汗水与灰尘。
受伤的凰愿抿着唇,眉头紧蹙,一张小脸陷在雪白的被褥中,白得几乎同色。
她闭着眼睛时,遮去了眸中沉淀的阅历,倒是更符合现在的年纪与长相,完全就是一个少女。
原该是无忧无虑、芳华正茂。
只是瞧着这幅模样,夙情的心中不免更加自责。
天知道当他感受到自己的龙珠气息微弱之时,是怎样的害怕与惊恐。
自己为什么会放凰愿离开他的身边?又让她一个人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然而,彼时白镜砚的话在时隔良久后又浮上了心头——
明明知道凰愿是个独立的人,有其意志,也有其想法,但他还是会不放心,还是想将她时时带在身边、揣在怀里,片刻也不错神,就这样让她永远躲在他的羽翼下,不受任何伤害,简简单单的,多好。
可是……
像是这回。
跟回来的小弟子说,山石是瞬间塌方的,伴随着再一次的地动。
凰愿的反应极快,在一众弟子行动之前,灵力已然脱手而出,撑住了大片的碎石。好在弟子只迟了一拍,该帮忙的帮忙,该载人的载人,也算是配合默契。
虽然因为魂魄碎片的归位,凰愿的修为比之普通的弟子要高,但到底与全盛时翻手为云覆手雨的神女还相去甚远,她凭着一口气兀自强撑千钧重量,灵力虚耗得厉害,没等到夙情赶到就呕血昏迷了。
那般情况下,她出手救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按她的的性子,怎会因为“有可能的危险”就袖手旁观呢?
他明明知道的,却又冒出混账的念头。
弯弯绕绕的想法在夙情心里转了十七八回,也没让他寻到合适的法子,既能保护好凰愿,又不惹她厌烦……
只好深深叹了口气,向凰愿伸出手去。
浅金色的光粒自他的掌心飘出,没入凰愿的体内,填补空虚的识海。龙珠感应到了主人的气息,重新泛出活力,带起了凰愿的灵力开始自发地运转。
直到凰愿紧蹙的眉间渐渐松开,夙情才舒出一口气,但握着凰愿的手却没有放开。
他沉思了片刻,忽然做了个决定。
尖利的鳞甲抹过腕间,逼出了一颗鲜红的血珠。这颗血珠子被故意饱蘸了醇厚的灵力,赤色中亦带着熠熠的金光,煞是好看。
夙情轻轻地将指尖点在凰愿的掌心,目光虔诚而认真。
“师父……”仍旧昏迷的凰愿似有所觉,不禁皱紧起眉头,急得在梦里哼哼唧唧,却又因为伤得太重醒不过来。她努力握紧拳头,将夙情的手指牢牢地捏着,不让他继续。
夙情小心翼翼地试图掰开她的手指,却纹丝不动。
“哎……”他叹了口气,换另一只空闲的手,指腹轻柔地摩挲凰愿的眉心,放低声音哄道,“师尊,松手……”
幻梦的术法流入凰愿的识海,很快就起了作用,她像是终于沉入黑甜的梦境里,不再对外界有感应,松开了紧紧攥着的手。
夙情擦去糊成一团的血迹,又继续在她的掌间走笔疾书。
细细的血线描绘出微小符印,被勾连出繁复的阵法,首尾相接的一刻,骤然爆发出耀眼的金光,但转瞬即逝,夙情的掌心也跟着闪过一道相似的黯淡金光,又隐去。
再看时,两人的掌间都干干净净,没有血迹,也没有光芒。
施法过后,夙情宛如脱力,唇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胸口不住地起伏。
约莫过去一盏茶的时间,他才平静下来,直起身体替凰愿拉好被子,屈腿倚靠着床架阖眸守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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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陷在绵绵的云层中,凰愿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强烈的虚弱,识海中空空如也,浑身都使不上力,每一次运转灵力都如同刀刃刮过筋脉,痛不欲生。
这是哪里?
又是什么时候了?
她费力地张开眼睛,环顾四周。
眼前的一切在石洞昏暗的光下朦胧模糊,看不清楚。
唯有身边绕着的一道结界,坠着的火焰刻痕闪耀出浅金的光芒,荧荧熠熠,好好地将她护在其中。
片刻后,凰愿终于在漫长的记忆中掘出散碎的片段,拼凑成完整的往事。她应该是在梦里,梦回一千年前——
中州沉心渊,她认识。
难得大意失手,几乎让自己陷入重伤濒死的境地,自然印象深刻,便是想忘掉也不那么容易。
沉心渊深达万丈,千仞绝壁上碎石嶙峋,迷障重叠,司南罗盘都会失灵,数不胜数的凶兽恶妖盘踞于此,是个与世隔绝的不测之渊,人人避之不及的穷山恶水。
正是在渊底的中心地带,恰有一处封印大阵。
那时候各地的法阵忽然接二连三地出现问题,或是破损、或是停滞,封印之下的厉鬼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导致鬼气不断泄露。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封印所在之地大多环境恶劣,人迹罕至,还不至于波及太多无辜的生命。
但到底数量众多,每补一处又要消耗巨量的灵力,银冽与银氏一族忙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无奈之下,书信求救于她。
这原就是灵族的责任,凰愿自然不会拒绝,她一力承担了九处封印中的六处,而沉心渊中心就是最后一个。
连轴辗转奔至各处、无暇修整,即便是得天独厚的灵族,也几乎是油尽灯枯。
凰愿冒着修为受损的风险,拼尽全力榨干自己最后一点灵力,才将沉心渊的封印修复好,但力不从心时难免百密一疏,在厉鬼层出叠见的袭击之下,她一面抵挡一面补阵,不小心被鬼气寻到空隙侵入体内。
灵力枯竭加之身受重伤,她被迫进入自我疗愈的状态,五感悉数隔绝,无法得知外界的情况。同样受了不轻的伤的夙情只得带着她仓皇停留在崖壁下的山洞内,替她护法。
沉心渊危机四伏,实在不是一个适合疗伤的地方,凰愿心急如焚,毫不犹豫地使了些饮鸩止渴的法子,将自己折腾得钻心剜骨地疼也在所不惜,只想着尽快恢复。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待她走出山洞时,周遭一地狼藉。
入目惨状说是血海尸山都不为过,各种蛇类的尸体堆积纠缠在一起,有的断口便有碗口粗,有的则长达百尺,鲜血蜿蜒成河,将土地浸染成大片的黑赤色,腥臭熏天。
果然出事了。
凰愿挑目望去,只见漫山遍野覆盖着密密麻麻的长虫。领头的是一条虺蛇,粗|长的身躯需要十人合抱,头大如斗,棕色的眼珠子比常人的脑袋还要大,光看也知道道行不浅。它的周围盘踞着各式各样的螣、蜧、蚺,仿佛是它的随扈,成千上万,数不胜数。
夙情站在那里,背对着她,坚定地守在山洞口。
彼时好像是他才被捡回来没过百年,年纪尚小、还未辟谷,半大不大的小孩子个子都是抽得极快,隐隐长成的、接近青年的身量单薄得厉害,要不是肩宽腰窄,只怕与麻杆也没什么不同。
他只是拄着麟燧,安静地站在那里,然而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想来应是不计其数,一袭素锦白衣被血染透——
他自己的、群蛇的。分明是强弩之末,却仍旧腰背挺拔,丝毫没有退意。
占满爬虫的谷底安静得可怕,情势一触即发。
“吼。”
金色的龙影凌空而现,愤怒的嘶吼声响彻整座深渊,绝壁上的碎石被震碎了掉落下来,却无人敢动。
这是孤注一掷的标志。
法相入体自爆,夙情会跟着没命,但威力足够骇人。
难以想象他经历了多少恶战,才能将这群疯狂的蛇妖拦在山洞外,又是经过怎么的思绪,决定与这些畜生同归于尽。
“夙情。”凰愿胸口被揪紧。
疼痛在咬噬她的心脏,一口一口吞下去,又吐出郁结之气堵在心口,教她不知所措,烦闷涨满了胸腔,只想着要做点什么发泄出去。
“师尊?你醒了?”听见声音,夙情惊喜地回过头来。
他能坚持到此刻,全凭意志维系,此时一回身骤然激出涌上喉头的鲜血,强撑的一口气溃散,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嗯,交给我吧。”凰愿连忙走过去,虚虚地托着他的脊背,温和的灵力渡入对方体内。她顺着他的指尖摸过去,想要接过麟燧。
感受到师尊的灵力已然醇厚,夙情心下稍松,但仍旧下意识地将剑握得更紧,戒备似的不愿放手,嘴里断断续续道:“我没事……”
失血让他难以保持清醒,就连看着凰愿的眼神也无法聚焦,能撑到现在全靠着想要保护师尊的执念。凰愿费了些力气,耐心地一一揉开他的手指,才在没有伤到他的情况下取过麟燧。
“无事了,无事了。”她扶着他靠在一边的树干上,温柔地替他擦去嘴角的血渍,“好生歇着,一会儿就好了。”
夙情素来是耐性过人,他要护着自己,即是遍体鳞伤、拼上性命也不会退缩,却不知他心里该有多害怕,又有多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