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时结下的神印……”相繇脸色剧变,仿佛是看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不对,你……你能改印……”
神印因其特殊性,通常只能作为结界隔开两地,或是作为标识,将某地纳入自己的管辖。
一般出事或是无主秘境现世,这些修为近神的大能们才会放出神印来进行管理,以求公平。
但夙情的神印已与寻常的结界不同,它上面刻了可以催动龙息的阵法,一旦生效,便会将触碰到神印的东西尽数点燃,轻易不可灭,唯有应龙降水,才能缓解一二。
眼下世间仅有的应龙已被它们推到了敌对的位置。
简直一条死路。
夙情的眼中终于泛起了微末的涟漪,轻蔑尽显:“呵,不知道我师承自何人吗?”
相繇脸色一凛,暗自懊恼。
怎么能忘了,神女凰愿修为深厚不知底,尤为擅长控心与阵法,序珖得其真传,于阵法一途虽不及序澜,却也不容小觑。
传闻中,序珖力战猰貐,却在最终被猰貐濒死时爆炸的妖丹波及,身受重伤。它曾躲在暗处,亲眼见到火光吞没序珖。被陆醉月抬出来时,他气息奄奄、九死一生。但此刻的他竟还有余力,在方才攻击的间隙悄无声息地布下神印。
这人的实力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夙情见那九张脸神色不一,讥讽道:“怎么,没有后招了?”
“……”
脚下的群妖正在被烧为灰烬,尸骨无存。
相繇确实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序珖连杀招都还未完成,就将它的千军万马挫骨扬灰,不留痕迹。但它知道自己没有后路,事已至此,今日若不杀了对方,它必定也无法挣脱神印,将来若是序珖彻底恢复了,自己更是没有半点活路。
想到这里,相繇骤然挥起犹如十人合抱的粗尾巴以迅雷之势抽向序珖,直迎其面门,带起的狂啸烈风卷起沙尘无数,漫天飞扬。
裹挟着千钧力道的尾骨转瞬袭来。
遮天蔽月的砂砾间,夙情只来得及徒手一握,看似稳稳接住了致命的攻击。但紧接着,他神色一凛,白玉面庞上血色尽失,连攥着尾骨的手都微微松开,周身的气势跟着徒然减弱。
隔着数尺的相繇迅速觉出端倪。
是了,“神君重伤”是真事,在布下如此严密的神印之后,即便是序珖也该接近油尽灯枯了,他根本就是虚张声势!
相繇终于露出得意的微笑。
它的机会来了。
万顷洪水在腹中翻涌,巨口再度张开如深渊,但还没等怒浪掀起,九张脸一同扭曲——
金色的灵力暴流在短短一瞬间被压缩成铜镜大小的封口法阵,牢牢贴在九张滴着腥臭液体的嘴上,逼得它将苦辣的沼泽泥水原数咽了回去。
几步之外,夙情已经脸色如常。
“呜……”
封印之下,上下两唇宛如被缝合在一起,任凭相繇耗尽浑身的力气,也是半点都无法张开。倒灌的泥水撑满了胃囊,饱胀的肚皮仿佛是要裂开,但每张嘴都被强悍的灵力封死,涓滴不洒。
它艰难地从鼻腔泄出一丝痛苦的□□。
怎么会?!
九张脸上是深深的难以置信,此时此刻,序珖哪来的力量?
相繇不知道,想来也没机会再知道了——
夙情寻常是不要命的打法,早就痛无畏,伤不管,莫说皮肉之伤可以置若罔闻,便是金丹破碎,他也同样可以付之一笑。
方才不过是伤上叠伤下偶然的失神,眨眼就被他的意志压制,强用灵力也不会显山露水。
对自己狠得下手的序珖神君显然对敌人更狠。
他踏空行至相繇的面前,足尖虚悬,一丝一毫也没沾到泥泞与灰烬。冷漠的鎏金凤眸睥睨着脚下的东西,那眼神甚至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物。
骇人的威压将相繇钉在原地,巨大的身躯趴伏着,宛如被泰山压顶,难以挪动分毫。它的怒吼变成压在喉咙里的呜咽,连求饶都做不到。这是身为大妖的它从来没有设想过的狼狈姿态。
十八双浑浊的橙黄色眼珠子终于被恐惧染透。
夙情却不管那副可怜懦弱的样子。他出手如闪电,指尖轻点正中那颗头的眉心,霸道的灵力遽然直透相繇的识海,如狂风过境一般在别人的地盘横冲直撞,半点没有收敛的意思。
是搜魂术。
夙情向来不介意某些出格的手段,何况是对待这种将脑筋动到了自己身上的东西。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吼!”
被搜魂控制的相繇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撕扯神魂的疼痛让它的四肢抽搐,九颗头胡乱翻搅,强烈的求生欲望激发出奇大无比的力量,险些连天性中对真龙威压的惧怕都要挣脱开去。
大大小小的金色法阵凌空显现,羁神锁链从中疾速射|出,骤然勒紧相繇的四肢与咽喉。
噤声之下,它连一丝哀嚎都无法泄出。
想要杀他的、与相繇交易的,包括妖兽人修间的蝇营狗苟,一张张或模糊或清晰的面容,通过它的记忆,在夙情的眼前穷形尽显。
夙情冷笑:“呵,本事不大,胆子倒是不小。”
惜命与否是一回事,但被人欺负则是另一回事。
被欺负了要揍回去,打不过了要记得找帮手——
这是师尊教的。
如今帮手没有,但也不打紧,他可以自己揍回去了,不会输。
磅礴的灵力占据相繇的识海,汹涌的暴流如卷刃将它的神魂搅得粉碎,九张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却是一样的狰狞扭曲。
“……”
最后一点亮光从浑浊的眼珠子里熄灭,九颗庞大的头颅连着身躯轰然倒下,扬起缭绕的烟尘。以相繇的妖丹为中心,炸出熊熊赤金烈焰,尸身顷刻间就被付之一炬,辉映着天边的晓色,将为祸一方的上古妖兽炀成了一把灰,散在晨雾里。
身后是爆裂的火光,但夙情没有回头,径直朝着小木屋晃晃悠悠地走回去。
只有百里之外的凡人与家畜,在一整晚的震天怒吼之后,目睹了滔天烈焰,完全不知道那里经此一役,伏尸百万,土地被妖兽的浓血浸染,草木与横尸被龙息烈焰焚尽。
往后百年间寸草不生,生灵难存,血腥焦臭久久不散,成了无人无妖的不毛之地,没有生物敢靠近。
满目疮痍,一片狼藉。
自此再无人修妖兽敢挑衅序珖神君的威名,也无人敢越雷池半步。
而序珖力竭,休养了很久。
终于是各自消停了一段时间。
“咳……”
夙情无所谓地咳掉涌上来的鲜血,又将嵌进胸口的利爪残片拔出来,也不去管汩汩冒血的伤口。灵力耗空带来阵阵虚脱般的晕眩,但姑且算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就是恶心了些。
那妖兽额头上的鬃毛附着凝固的血块,虬髯结在一起,手感滑腻,令人作呕。
他嫌弃地擦擦手,低头瞧了瞧不堪入目的衣服,试图捏一个如初,但金色的灵力只在手心闪了半点火星就哑了炮,任他掐诀的手法再漂亮利落,也是没有半点反应。
好看的剑眉不禁不悦地皱了起来。
“咳咳……”鲜血一口口呛咳出来,夙情捂着嘴,好半天才终于停止咳嗽。
薄唇被血染得殷红,脸色却白得近乎透明,如重瓣嵌在了刀刻斧凿的汉白玉上,美得夺魂摄魄。
“序珖兄!”
留下的结界没有灵力为继,兀自碎裂了,得到自由的陆醉月直奔而来,撑着夙情摇摇晃晃的身子,摸了一手的血。
这人穿的是惯常的玄衣,受了伤也不显,但分明已被鲜血浸透,自己的、妖兽的,混在一起,分不清楚。
陆醉月知道好友的习惯,打架从来不给对方近身的机会,能一击击杀的,也绝不会多留一刻,何时如此狼狈过。
向来有条不紊的小陆大夫难得失措,着急忙慌地止血清创。反而被治疗的那个人却是浑不在意,甚至换上了与方才狠厉截然不同的温和笑容,语气平淡地说:“莫急。”
“……”
看起来不怎么正经,又轻描淡写。
谁能想到,破烂布料下,他身上的道道伤口狰狞横亘着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有些还浸透妖兽指抓间的毒,流出来的血已然发黑。
浑身简直没一处好皮,无一块好肉。
若是忽略这大大小小的伤,旁人根本意识不到他才经历了一场极端严苛的大战,而伤筋动骨的当事龙竟然一声未吭,看起来仍旧和没事人一样。
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忍耐下来的。
小陆大夫的脸色阴沉。
“好痛。”仿佛是心有灵犀似的,夙情忽然识趣地接了一句。
“序珖兄皮肉结实,还知道痛?”陆醉月简直要被气笑了。他忽然意识到,所谓的突袭,也许根本就是个没成功的笑话。
但看看眼前人的凄惨模样,又觉得好像也不算完全不成功。
小陆大夫自觉地闭了嘴,只将至纯的水灵力结出的治愈术一个个丢上去,然而大部分只起到了清洁伤口的作用,弥合的效果微乎其微。
“我还活着,自然是知道痛的。”与那张识趣的嘴不同,夙情老神在在地说,“无事。”
“呵,可不就是无事,马上命都要没了,还能有什么事。”陆醉月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相繇的尸体留在那里就好了,作什么灵力耗尽了都还要烧了它。”
纵然再严谨,怎么也不考虑自己身体的状况。
想来这世上若还有谁能将风度翩翩,陌上人如玉的小陆大夫气成这样的,除了序珖神君,不做他想。
夙情思绪有些迟钝,听了埋怨一时没有反应,好半天才若有所思地说:“不能让它这样留在此地。”
陆醉月闻言倒没再说什么。
他塞了一颗虚灵丹在夙情嘴里,开始默不作声地翻找别的丹药,再接序珖的话茬子,怕是离被气死也不远了。
就这样找到一颗塞一颗,一连塞了十七八颗才停下来。
夙情乖乖地含着嘴里的一大把灵丹,脸颊鼓鼓得像只囤食的花栗鼠。他挨个嚼了嚼,是甜的——
桂花味儿的、栗子味儿的、酪醴味儿的,各种香甜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除了古怪,还很腻。
这是陆醉月的一个习惯。
医术超群的小陆大夫炼制的每一炉灵丹口味都不太相同,有时是蜂蜜味道的,有时候是辣椒味道的,更有时候是卷了酸笋又放了十天半月的草席子味道……
吃到什么味道全看陆大夫的心情与患者的运气。
夙情甚至被黄连味的荼毒过,但碍于陆大夫的一张冷脸,也只能摆出不动声色的面无表情,将苦出天际的丹药往肚子里囫囵吞。
滋味一言难尽。
好在这回序珖神君的运气还不错,甜津津的丹药仿佛一剂安心良药,隔开身后焦糊腥臭的味道,将他从炼狱般的血色中拽回真实的人间。
双足踏在了地面上,泥泞沾了一裤腿,连带着衣摆也满是泥点子。
但他好像也不是很讨厌这样的日子。
夙情忽然就漾出一个笑容来,单边的酒窝浅浅的,撑着一口气调侃:“这次又要麻烦承影了。”
“也不差这一回。”陆醉月嘴上嫌弃,但瞧着好友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又没了脾气,只叹了口长长的气。
他本想说打不过怎么死扛呢,但话头在舌尖饶了一圈,又被咽了回去。
也罢,若是真跑了,也就不是他认识的序珖了。
何况,序珖没输。
他赢了,还赢得很漂亮,很彻底。
“那就……谢谢承影……”话音未落,人已经没了意识。
陆醉月只觉得臂膀上的分量徒然一沉。
夙情看起来正常,事实上撑到这个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会昏过去也不奇怪。
还好一旁的麟燧反应及时,剑柄抵着主人的胸口,才没让疏于炼体的小陆大夫被带倒到地上去。
麟燧时常有自己的想法,甚至无需剑诀控御。剑上的火焰早就熄灭了,它晃了晃剑身,倏地将自己撑大成一块坚实的铁板。
陆醉月瞬间明白了它的意思,帮着将夙情平放上去。
麟燧颤颤巍巍地扛起主人,又嫌他沉似的掂了掂,只贴着地面悬空飞行,拖着夙情的衣摆一路在泥泞里擦过。这不情不愿的样子,陆醉月都怕它除了衣摆,还想把自己的主人也撅到地上去。
看起来不怎么给面子。
陆醉月顿时失笑。
这把剑,当真是和序珖一个性子。
这一次,旧伤没好又叠新伤的夙情实在是难以负荷了,连陆醉月都束手无策,只得将他带回玄清再做打算。
夙情的求生欲不算太强烈,整个人昏死过去的时候就没什么活气,相应也就会难救些。最终还是陆大夫冒着生命危险,骗来了玄清长老的宝贝上古灵丹,又日以继夜地治了小半个月,才将序珖从阎王的手里抢回来。
好在这人终于是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