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愿,”夙情松开了怀里的人,摸出一方素锦的帕子。
明明可以用净尘,他却不愿意,只是垂眸,认真替她拭去额间的冷汗。
“师父……”凰愿下意识躲避,又生生忍住,僵在那里像跟木头,一动不动。只等夙情收回手,她才终于舒了口气。
“在伽舒阁寻回的那段记忆,”夙情专心地将帕子叠得四四方方,还是没有抬头,“可以让我看一下么?”
他知道晦涩过去会引发凰愿不好的回忆,于是显得格外犹豫,但方才在黑焰冲击时浮现在识海中的,却正是那场惨绝人寰的封印之战的画面。
一场本该发生在他出生的千年之前、与他毫无关系的对决。
怎么会平白出现在自己的记忆中呢?
“嗯?”凰愿还不曾回过神,闻言也没有多想,点头道,“好。”
这本就没什么好隐瞒的。
夙情得到同意,倏地欺身上前,揽着凰愿托住她的后脑:“闭眼,师尊。”
“哦哦。”凰愿仓皇地回应。
这般亲密的姿态,连呼吸都可以彼此感受,无论经历多少次,她都还是不好意思,连带着方才情急之下暂时遗忘的害羞一起,威力加倍,立时烧红了一张俏脸。
额头再度相贴,大段画面流向夙情的识海中,被他细细检索,没有漏掉一点细节。
人在转述时,往往会忽略自己的长相、惯用的东西等,凰愿也不例外——
比如,回忆中的凰愿用的是剑。
但是怎么会?
她最擅长的并非是剑,以命相搏的境况下,怎么可能放弃顺手的武器,转而用一件不称手的东西。
还有令他更在意的,是画中的违和感。
听故事的时候无法察觉,亲眼所见就能发现端倪。
夙情原以为,龙珠既然是被凰愿毁掉又重铸的,自己也许只是受了她的影响,才继承了记忆。。然而如今再看一遍真正来自她自身的那一部分,他才意识到一切与所想大相径庭。
事实上,这根本不是同源的东西。
凰愿是真真地从自己的眼中,从头到尾经历了一遍,其中没有她自己的身影,只有目之所及的景象:愤怒的清音、隐在暗处的男修和诡谲莫测的风云。
而夙情的记忆不是。
他在那段记忆中俯视着三人,高高在上的角度不属于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只如局外旁观,窥伺了一场惨案。那个隐在暗处、看不清面容的男修,无端地让他觉得熟悉,仿佛只要回想一下,就能够知道他的一切,但呼之欲出的姓名却是莫名其妙地梗在喉咙口,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事是同一件,却是全然不一样的视角。
夙情知道自己是被凰愿捡回来的,从没有升起过寻找族人或是身世的念头,但此番得知龙珠之祸,又忆起了本不该存在的往事,他忽然爆出无限的疑惑——
鬼气何来?
自己究竟是谁?
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记忆?
“怎么了?”凰愿瞧着他愁眉不展,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眉心,“还不舒服吗?是不是刚才鬼气的影响还没有过去?”
“无事,不难受了,别担心。”夙情笑了笑,见不得她忧思,将话头扯了开去,“去找二哥?”
或许该找个时间,好好调查一下,当年自己是为什么被抛弃在荒郊野岭、遇到了凰愿,一切真的会这么巧合吗?
“嗯。”凰愿欣然同意,“走吧。”
-
白镜砚正将将坐在悬崖边上,一条长腿屈起踩在石头上,另一条腿沿着崖边垂下去,手里捏着酒瓶子晃晃悠悠。
老狐狸虽然没有接任族长,但辈分极高,有时候不免需要插手族中事物。他从阿冽这里学了不少御下制衡的方法,又得到阿冽许多法术上的指导,也可以算是半个徒弟了。
每次来的时候,他就会在崖边坐上个把时辰,喝一壶酒,给阿冽也带一壶,再把最近发生的大事小事,絮絮叨叨地同阿冽说一说。
并非慰亡魂,而是安生人。
就好像阿冽还在,同他一起一醉方休,谈天说地,还能教他俗世道理。
“阿冽。”他给自己灌了一口酒,“你知道吗,愿愿回来啦。老三活泛了许多,也不像以前那样总是发起疯来拉都拉不住,你可以放心啦。”
深渊之下无人回应,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在耳边作响。
但白镜砚也不在意。
他喝一口酒说一句话,自顾自地继续:“族里的小狐狸越来越多了,可是天赋好的却不多,狐族是不是要没落了?”
“从前总想着带他们迁去灵源更盛的地方,但这几年,灵脉在逐渐枯竭,已经没什么好去处了,那些老家伙又为了这样那样的原因,拦着我迁族。我好像没办法再带着他们走下去了……好累啊。”
他叹了口气,颓丧道,“阿冽,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醉眼朦胧间,好像有阿冽的影子在飘。
脑袋被拍了一记,不重,他仿佛听见阿冽说:“怎么这就放弃了,出息。”
师尊这一辈子还小,不该再担那些破事儿。
老三呢,从前是野起来拉不住,现在是为了师尊的神魂损伤犯愁,而且他是弟弟,哪有老幺扛事的道理。
大哥常年见不到人,流洇同白杙白榯兄妹更不用说,还是个小孩子呢。
白镜砚掰着手指头,将亲近的人一一数过来,却发现没有可以撒娇气馁的地方,于是一口气灌了自己大半瓶酒,长叹一声:“是啊,就这么没出息。”
只有和阿冽可以说说心事。
“我怎么教你的?”银冽的声音从记忆的深处传来,“该休息的时候就休息,不要担子都自己扛着,实在不想管就别理他们。你又不住那里,也不欠他们。”
“嗯。”白镜砚点头。
阿冽从来不会逼自己,他只会安慰自己。然而白镜砚知道,阿冽再是负责不过的人,想教他的也从来不是逃避。
“狐族的事情,我同你说过。从前让你将白杙与白榯接去祈云山抚养,是想让他们与你亲近,这就是再好不过的契机了。要是不顾及脸面,直接以人质要挟,若是想做得漂亮一些,就偶尔放兄妹两回去,替他们立一些威信,天灾人祸都可以,到时候众心所向,恩威并施,可以直接让这几个老家伙颐养天年了。”
以前银冽说这些话的时候就不避讳,素来是直截了当,心机城府都摊在明面上,他总是嘴角带着笑,话却不怎么留情。
“小狐狸,你其实都懂,不必我再多说。”
酒液就剩薄薄一层底,白镜砚终于又振作起来。路明明早就被阿冽画在自己的眼前,端看想不想走了。
“嗯,我知道的。”后来时时回忆,白镜砚才意识到,银冽对自己的影响有多深。他早就不知不觉,执行着阿冽的教导。
独处并未持续多久,就被一快一慢的脚步声打断了。
白镜砚没有回头,向后招了招手:“愿愿。”
“嗯。”凰愿走过去,“酒喝完了?”
“没有呢,”浑身酒气白镜砚将边上那个瓶子递给凰愿,“喏。”
他袍袖一扬。
手边供着的一些吃食凭空静默燃烧,在焦黑之前,倏地化成灰烬,被崖边的清风带走。
都是银冽爱吃的东西。
凰愿接过酒瓶子,将酒液洒向了崖底,又仰头一口饮尽剩余:“阿冽,我回来了,来看你了。”
隔了这么久,终是等来一场祭奠。
“要不要去看看阿冽?”夙情最是了解她的心思。
“可以吗?”凰愿的确是很想见一见挚友。
“有何不可。”白镜砚也站了起来,拍拍灰,一抬腿直接从崖边跳了下去。
即便是已经回忆起来了,但崖壁上的景象早就被古老的记忆拍成扁平的画面。如今再次亲眼所见,凰愿依然会为眼前的绝色所震撼——
万丈峰壑红尘遥[1],浮世悠悠仙景殊[2]。
壁立千仞之下,正是银氏历代所有族人的埋骨之地。
半腰上,一穴一穴的石龛沿壁而凿,悬空而葬,座座玄冰制成的尺棺被置入龛内,可保逝者生前容颜□□,不腐不坏。
仙人葬骨云中,死不落土。
银氏是上古灵族的血脉,于子嗣上反而并不执着,所以后裔不多。直到灭族,绵延了近万年的银氏,也不过是剩下百来副棺椁,星星点点散在绝壑上,与世长辞。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世家大族的全部人口。
三人分着两柄剑,悬在银冽所葬的那处。
白镜砚与夙情入殓银冽的时候有些私心。
按着正经的传统,合该凿壁嵌入山体,以安遗骨。
但是哥俩知道阿冽的性子,应该不会乐于被困在一方寸尺的石龛中。若非是祖制难违,阿冽甚至曾想一把炀了自己,再撒入隐羽后山,幕天席地,与草木生灵为伴。于是他们凿孔于崖壁,以银冽的两把本命之剑为桩,将他悬于后山。
晓看天清霞,夜观碧落星。
想来阿冽会喜欢的。
然而,看着眼前这具巨大的冰棺,凰愿愕然:“阿冽呢!?”
玄冰尺棺透明,其内所有一目了然。
赫然是空空如也!
棺椁仍旧是完好无所,但是本该在此地安眠的银冽,连着衣衾与各色陪葬,都不知所踪,承重的两把本命之剑也被替换成了普通的石柱。
与他有关的一切竟全部去如黄鹤。
白镜砚与夙情也是瞠目结舌。
这里早就被白镜砚设下禁止,若有异常,他一定会有所感应,甚至,阿冽的棺椁也是夙情亲手所封,带着他的灵力。
究竟是谁,居然可以在白镜砚所设的禁止内来去自如,视夙情的封印如无物,悄无声息地带走阿冽?
“叽叽。”
就在这时,千丈绝壁上意外地有清脆的鸟叫声响起,小雀飞到了夙情的面前,使劲扑棱着往他脸上撞。
夙情一抬手,费尽力气的小雀便嘭地一声化为信纸浮现在空中,上边遒劲的笔迹草草写着几个大字——
序珖兄,神器遗失,望多加小心。承影。
两人面上一凛。
十梦竟还是丢了!
“怎么?承影那来的?”白镜砚见两人没了声音,回头问。
“十梦丢了。”夙情回答。
“唔……”白镜砚了然,偏过头去,露出站在肩上的一只海东青,“我也接到了消息。”
崖壁距离地底高达千丈,小雀飞不上来,只能是海东青这样的猛禽才能到达。
“怎么了?”这个时候来报必然是急事。
“找到孙晔初了,”白镜砚撸了一把垂头眯眼的鸟,把它放走,“但是,他死了。”
死了。
才找到的人已然命丧黄泉。
“幕后之人动手了。”夙情挥手拍散灵力所化的信纸,沉声道,“看来不光是要去一趟玄清了,孙晔初那里……”
“我去,”白镜砚收起嬉笑与伤心,一脸严肃道,“我还会留意阿冽的线索,你们也小心些。”
“多谢二哥。”
“谢谢砚砚。”
“客气。”白镜砚一甩手,剑头已经换了方向。
两柄飞剑分头而行,转瞬消失在天际。
作者有话要说:注:
[1] 万丈融峰插紫霄,路当穷处架仙桥。上观碧落星辰近,下视红尘世界遥。(《衡山》宋·黄庭坚)
[2] 幽人往往怀麻姑,浮世悠悠仙景殊。(《望麻姑山》唐·鲍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