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情一直站在凰愿的身后，不错神地注意着她，难以捕捉的心神波动自然也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怎么了？”倾身望去的一瞬间，无比熟悉的感觉浮上心头，就好似失去多年的东西终于近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无端诱人。
他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凰愿心不在焉地寻思珠子的来处，一个没注意，就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是你的龙珠，当年因为鬼气侵蚀而被我毁掉，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夙情一愣，疑问接踵而至——
凰愿曾毁掉了自己的龙珠？
自己的龙珠为何会沾染鬼气？
彼时他修为浅薄，龙珠一旦碎裂根本无法再生，那如今被自己放在她体内的那颗又是什么东西？
夙情被蛊惑了似的，不禁伸手想要摸一摸。
“啊！”凰愿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急忙回撤避开，出声阻拦道，“别……”
但为时已晚。
龙珠被夙情牢牢地握在掌中。
一瞬间，漆黑的珠子化成一缕轻飘飘的黑烟，钻入了他的眉心。
陈年旧事直冲心扉，大量的情绪与回忆糅杂在一起涌入识海。
夙情踉跄着后退半步。
这是自己的龙珠。
他太熟悉了。
熟悉到甚至无法调用任何灵力去抵挡这簇黑色的火焰。它自然而然地流向识海，仿佛是乳燕投怀，天生就该长在那里。
没什么不对的，为什么要阻止？
“师父！师父！”
焦急而清脆的娇喝像是远处的天音，朦朦胧胧地分不清是谁在叫他。
金色的竖瞳撑圆，眼神涣散，对于凰愿的呼唤置若未闻。
“不好！”凰愿当即一个箭步贴了过去，踮起脚与他额头牢牢相抵，神识紧跟着散出去。
夙情的灵脉中，银白的灵力疾速追着墨黑流焰而去，几个瞬息内将那一团爆裂的东西缠住。
“唔……”夙情发出无意识的□□，痛苦地皱起了剑眉。
龙珠是他的一部分，被攥在别人手里揉捏时，近乎是生生撕裂神魂的剧痛。
凰愿听在耳中于心不忍，神识不觉稍松，狡猾的流焰立刻趁机溜走。眼看着夙情又要陷入迷蒙中去，她银牙暗咬，不顾一切地释放出更多的灵力，将金丹压榨地嗡嗡作响。
如今她的神识弱小，需要全神贯注才能与之较量，灵力更是消耗巨大。
额头相贴的皮肤已经热得发烫，许是难受极了，断断续续的呓语从夙情的嘴里溢出。他向来能忍，此刻却像是回到了幼龙的时候。
小金龙无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将眼前人箍在怀里，额际贴着对方蹭了蹭，宛如幼崽认窝一般。
“坚持一下，阿情。”凰愿在心里默念。
冷汗涔涔而下，她只觉得一阵阵的晕眩袭来。
好在，即便夙情放任了那团墨焰不去管它，但对凰愿更是不设防，反而与她亲昵。金色的灵力自觉让路，不出片刻，银色灵龙复又咬了上去。
仿佛是做惯了似的，凰愿下手并不见犹疑，反倒是坚定、沉稳地将黑金两色交杂的灵流剥离得泾渭分明。随后将那丝鬼气团团围住，不露涓滴地带出体外。
一离开夙情的灵脉，鬼气顿时疯狂地挣扎起来，包裹在外的银色光团被撕扯地不成形状。凰愿尽力冷静下来，耐着性子控制灵力渐渐缩紧，步履维艰地将黑焰无限挤压。
最终，黑焰噗嗤一声化成虚无，消散殆尽。
“阿情……”身体软得几乎站不住，幸得被夙情搂着才没摔倒，凰愿回抱住他，“没事了，阿情。”
回忆已经流向识海。
“……”
夙情溺在往事中浮浮沉沉，像是被时间长河拽出去千里之远，久久不曾回神。
他的表情逐渐变得奇怪，继而震惊，到最后，连声音含着压抑的颤抖。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垂首看向怀里人：“师尊都记得，是吗？”
凰愿点了点头，唇色苍白，沉默不语。
摸到珠子的那一刻，暌违已久的记忆就尽数浮现，但她却不想让夙情也想起来。
她知道自己独断。
彼时夙情还太小，即便开了灵智，很多事情也只能留一个模糊的印象。时过境迁，加之凰愿的刻意引导，久而久之，夙情慢慢淡忘此事，而一切却随着那颗漆黑的珠子复归又被唤醒，渐渐明晰——
仿佛是一处山头。
放眼望去只有无尽的碧绿草木，间或有几株鲜艳的重瓣盛开，与祈云山有几分相似。
“唔……”闲逛的凰愿无意间踩到了什么东西，软绵绵滑溜溜的。
立时顿住。
“嘶嘶！”
她一脸歉意收回脚，循声低头，只见一条小蛇正冲她龇牙咧嘴，显然是被踩到了十分不开心。
细细短短的小蛇不过是指头般粗，筷子般长，自然叫声也不是很大。
若不是她耳朵好，差点要忽视他。
这小东西虽然个头小，但脾气却是不小，嘶嘶直叫暴躁得很，怕是再长上个几寸，他都要立刻将踩他的人吞吃入腹，以报此仇。
凰愿觉得好笑。
她蹲下|身小心地将小东西拎起来，左瞧右瞧，连雀雀都看了个透底。惹得小蛇在她手里挣扎不已，仿佛是被霸凌的小可怜。
“嘶！”
凰愿戳了戳他的角，意外道：“啊！还有角，你是龙呀？”
小龙的鬃毛还未长齐，额上的角也只有小小的一点凸起，不比米粒大多少，若非他身子下面压着几只小爪，根本认不出是一条龙。
原以为是条通体金色的小蛇，只觉稀奇少见，没想到竟是灵物龙族的后裔。
灵物向来子嗣缘薄，但凡得个后代，即便是混血，都当做眼珠子一般疼爱。
这么漂亮的幼崽，血统也很纯净，怎么会被丢弃在荒山野岭中，无人问津呢。
凰愿四下张望了一番，的确不见成年龙族留下的气息或是身影。
“怎么只有你自己在这里呢？”她将他放在掌心，点了点他的小脑袋。
被摸了脑袋的小金龙又不高兴了，张嘴一口咬住作乱东西。牙还没长齐的小嘴咬人不疼，软嫩的牙床摩擦过指尖，痒痒的。
但凰愿有些意外。
龙族之所以被称为灵物，皆因他们生来便有灵智，既有深厚的记忆传承，也能通晓人语。可是这条小金龙为什么看起来不通人性似的，一举一动都如直白的野兽。
她把手抽回来，捏住他的七寸。
“呜。”
果然不管长不长脚，后脖子都是弱点。
小东西立马老实了起来，垂着尾巴待在她的手心里，半点不见刚刚的嚣张。
“乖一些。”凰愿顺着鳞片撸了他两把，很快觉出不对劲来，“嗯？”
方才她只当他第一次见到陌生人，或是因着被族人遗弃，才戒备心重了些，但仔细看来却是另有蹊跷——
龙虽然不是什么温顺的脾气，却不会无缘无故凶狠暴躁，这条小龙也是一样。
他更像是被其他东西的气息影响到了自身的脾气。
想来这附体之物对他的侵害应是不小，不止性情大变，就连身体都已经生出轻微的异变。尾巴尖上的鳞片不复灿金，靠近边缘的地方微微发黑，在阳光下泛出一点七彩之色，透着不详的气息。
凰愿不禁疑惑。
难道龙族是因为嫌弃他被附身才丢弃在这里的吗？
“唔……”被扼住命门的小龙没再闹腾，恹恹地叫了一声，算是对她的回应。
凰愿想了想，把手搭了上去。
银色的灵力探入了小龙的体内，沿着筋脉游走，然而越是深入却越是令凰愿担忧。
小东西的识海中竟是一片混沌，原该是如金阳灼灼的龙珠已然漆黑，散发出诡异的灵力波动。
她只在一处见过这种诡异的力量——
封印之下的另一个位面。
唯有那里的生物才会带着鬼气一般极具侵害性的灵力。然而所有不属于现世的活物理应早就被赶回他们的世界了，怎么会出现在此地呢？
被侵蚀得这么厉害，也不知道小可怜受了多少苦。
她怜惜地挠了挠他的下巴。
若是放任不管，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完全丧失理智，沦为森森鬼气的傀儡。
凰愿当机立断。
大量的灵力自她的指尖流入小龙的体内，将纤细的筋脉与幼小的龙珠完完全全地包裹起来。
龙族身为灵物，出生便自带龙珠。龙珠相当于修士的金丹，是龙族的灵力本源，稍有差池，就会害他失去修为，重则更是可能丢了性命。
每一步都是如临深谷。
她全神贯注地控制着灵力，将龙珠与识海的连接一丝丝剥离。但即便是万分小心，对识海进行如此违反常理的操作也必定会十分痛苦。指间的小龙因为无休止的疼痛，忍不住剧烈地挣扎起来。
“乖，乖。”凰愿柔声道，“马上就好了。”
“呜。”
仿佛是听懂了她的安慰，小龙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躯，竭力顺从地敞开识海，任凭凰愿的灵力长驱直入。
他并未完全失去神智，知道眼前这人是在救自己。
小身体勉力蹭了蹭凰愿的掌心，微微颤抖着，却没有泄露出一丝呻|吟。
“乖宝宝，乖乖。”这小东西乖巧得让凰愿心疼不已。
她加快了剥离的速度，动作却越发柔和。
很快，她的额间渗出了滴滴细密的汗珠，灵力被大量消耗着，显然这样的操作对修为高深的凰愿来说也不是一件易事。
片刻后，那颗漆黑的珠子终于被完全从小龙的体内抽离。
凰愿死死盯着那珠子，陷入刹那的怔愣中去，像是被什么东西摄去了心神一般。
但弹指之间，她就又回过了神，脸色如常，仿佛并没有意识到方才的不对劲。
呼出一口浊气，指尖略用力，龙珠便化为齑粉。窜逃而出的鬼气被银色的灵力钳制住，浸微浸灭，没有留下涓滴痕迹。
“呜……”被剔了龙珠的小龙因为不受鬼气侵扰而变得温和起来，但失去灵力的来源让他有些虚弱。
他呜咽着趴在凰愿的掌心上，把头搭在她的指腹上蹭了蹭，细小的尾巴尖儿缠着她的手指，鳞片软软的。
小金龙就这么直勾勾地瞧着凰愿。
许是因为感激，浅金的圆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依恋。
“乖乖好棒。”凰愿摸了摸他，将指尖点在他的眉心，循着筋脉又复查了一遍，确保再无一缕遗漏的鬼气。
暖洋洋的灵力包围着小金龙，他舒服得眯起了眼睛，乖巧地盘起了身子，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昏昏欲睡。
全然是对凰愿的信任。
龙族浑身都是宝贝，他又已经开了灵智，若是没有龙珠自保，将来的日子必然不好过。
龙珠而已，未必没有办法。
凰愿挠着他的下巴，心念一动：“既然遇见了，说不定也是机缘。”
“呜？”小龙听见她自言自语，眼睛眨巴眨巴，歪头盯着她瞧，时不时蹭蹭她的脸颊，浅金色的琉璃眼珠子纯澈无比。
脸颊被蹭得痒痒的，凰愿将他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乖。”
小龙紧紧勾着衣襟，乖巧地趴在她的肩头。
“等我一下。”
“呜。”
凰愿将手按在自己的胸口，自心头引出了一个七窍玲珑之物。那物悬在半空中，散发着莹润的光芒，灵力充沛，一看就不是凡品。
虽是为了救他，但怎么说也是毁了人家的灵源，自然要还个更好的回去。
她双手快速地捏了几个法诀。
刹那间，掌心那物爆出光芒万丈，不断地颤动旋转。巨大的能量渐渐被压缩凝练，耀眼的光辉收敛成只有东珠般大小。
凰愿极是擅于控灵，磅礴的灵力被压缩至此，竟也没什么损耗。溶溶的金色珠子光耀璀璨，流光比之片刻前更加华彩——
是凰愿的心脏，也恰是一颗崭新的龙珠。
与小金龙被毁去的那颗分毫不差。
方才她仔细瞧过龙珠的构造，又将之在心中滚了几遍，所以仿照着重新铸造的时候得心应手。熔炼心脏的痛苦只教她一笑而过，仿佛无足轻重。
成品颇令人满意。
凰愿双指并拢，银色灵力自指尖流出，沿着经脉将龙珠缓缓送入小龙的体内。所幸她的灵力凝练又精纯，又没有任何属性，并未被他的识海排斥。她这才放下心来，按着记忆中的样子，将龙珠与识海的连接一一重新建立。
完好如初，甚至更胜从前。
对本源的龙珠与脆弱的识海做下这般惊天地的事情，也只有艺高人胆大的凰愿敢。
“呜呜。”得到新的龙珠，小龙好像对她更加亲近了，贴着凰愿的脸颊蹭了又蹭，然后抻长尾巴尖，绕着她的脖子围了一圈。
凰愿唇色苍白，眼中倒是神采奕奕。
小龙见她没有反应，有些担心地又蹭了蹭，这次他被摸了摸脑袋。
“怎么了？”她笑着问，“还习惯吗？喜欢吗？”
他听懂了她的话，闭起眼睛感受一番，再睁开眼睛时显得十分高兴，朝她点点小脑袋：“呜。”
喜欢。
“喜欢就好。”她撸了一下小尾巴，软软的小尾巴像是没有骨头，绕过了她的脖子还要不安分地在肩膀上扫来扫去。上面的鳞片已经恢复成闪闪的金色，在阳光下泛出好看的光泽。
真是一条再漂亮不过的小金龙了。
“是个最好看的小宝贝。”凰愿满意微笑。
“呜。”小龙配合地扬起脑袋，被撸得哼哼唧唧地朝着凰愿撒娇。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将自己的一颗心交给了这小东西，凰愿竟然觉得自己与他生出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微妙联系来。
心随他动。
又好像可以明白他心中所想。
所谓牵肠挂肚，就是这样的吗？
如此想来，凰愿倒不想将小金龙放归了，她下意识地问道：“你可愿跟我走？”
“呜？”小龙不明所以地瞧着她，玻璃珠子似的眼睛中充满疑惑。
龙族生来就有灵智，小金龙此时就如四五岁的小孩子，听得懂话里的含义，只是难以置信。
连族人都抛弃了自己，这个人无缘无故为什么要捡自己回去？
凰愿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难以察觉的怯懦与难以置信。
她想了想，将小金龙从肩膀上拽下来，放在手心间，分外认真地同他对视，又换了个郑重的语气：“我叫凰愿，住在祈云山上，那里四季分明，清气鼎盛，是个很好的地方。你要不要随我回去，与我一同修炼？”
“呜？”小龙歪着头看她。
“我不会抛弃你，你可以将祈云山当做自己的家。”她的声音如高山涧泉，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山上还有一只小凤凰，与一只小狐狸，同你的年岁应该相差不大，你们也许可以成为好朋友。我也很喜欢你，所以想拐你回山上陪我，好不好？”
凰愿尽量将山上的情况事无巨细地都与小龙一一道来，好让他感受自己的真诚。
对着这条小龙的时候，她仿佛有用不完的耐心。
“呜。”小龙这次没有再疑惑，他蹭了蹭凰愿的指腹，点点头，表示愿意。
龙是兽类，自然有兽性的本能。
他可以分辨眼前的人是真心待他，而非敷衍。她愿意带他走，他也是求之不得。更何况与她待在一起的时候，会令自己感到格外舒适。
小龙喜欢她周身的氛围。
“太好了。”凰愿高兴道，接着问，“你可有名字？”
闻言，小龙的表情失落起来，垂下头，连绕着手指的尾巴尖都不知不觉松开了。
也不知那么小一张龙脸上，是如何表达出如此清晰的表情的。
“那不如我帮你取一个？”凰愿眼珠子一转，莫名其妙的灵感就涌上了心头，“从前苦吃得多，但遇见我了必定素情皆遂，就叫你……夙情吧，听起来和我的名字也很像，希望你以后事事顺心，再无烦恼，好不好？”
一看凰愿就是不怎么会起名字的。
这粗糙的两个字听着比她自己抓周来的名字更加敷衍，但小龙并不嫌弃，眸子亮晶晶地，嗷了一声接受了这个名字。
于是凰愿满意了，她亲了一口他的小脑袋，将他贴身揣在怀中。
小金龙摔得晕乎乎，好一会儿才从她的衣襟里探出脑袋。
他尽力仰着头朝上看，只瞧见细窄消瘦的下巴与一截苍白的颈子，但有温暖的体温隔着薄薄的布料传来，烘得他昏昏欲睡。
好安全，想一直跟着她。
夙情的眼皮耷拉下来，意识渐渐远去……
……
原来，自己的龙珠竟是凰愿的一颗七窍玲珑心！
难怪——
难怪总是对师尊有特殊的感应，难怪龙珠可以帮她补全部分魂魄、可以修补封印，难怪白镜砚从一开始见到他时，就说他的身上有凰愿的气息……
如此种种，自己竟没有半点怀疑。
夙情一时失语。
他箍紧了双臂，埋首在凰愿的颈间，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眼眶湿热。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凰愿曾付了一颗心，却还试图让他忘却。
自己何德何能……得此厚待。
“师尊。”夙情揽着自己身前摇摇欲坠的人，心下的疼痛又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缠得他几乎窒息，“师尊……”
“没事的，没事的，”凰愿安静地待在夙情的怀里，一下一下地拍着自责的小金龙，轻声安慰他，“都过去了，已经过去啦。”
师尊……
但是为什么，他好像在回忆里看见了一段本不该存在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