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庙离钟府不远不近,掐个缩地成寸的诀,走几步便到了。
单体式的庙宇,没有前院,也无殿无宫,只有个独立的门作为入口。
仿佛是随意在别人院里单独辟出来一块似的,就地起平房,潦草简单得出人意料。即便是镇民自发筹钱,为表尊敬,怎么也不会如此随便才是。
然而不光是庙的制式奇怪。
按理说寺庙中常常是布袋笑弥勒或是密迹金刚,四天王分列左右,或是小一些的祠堂会供奉地仙,无论如何都是端正持重。
但这里的神像却是一言难尽……
“嚯,这神女像怎么建成……”白镜砚一扇掩嘴,颇为惊讶,“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这么奇怪的神像。”
饶是话多见识也多的白镜砚都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眼前本该严肃的雕像——
宫装的神女风姿绰约,约莫有五六尺的样子,手拈杨枝,嘴角带笑,黑曜石雕刻的眼中宛如有神光浮现,端的是仪态万方,婀娜窈窕,竟似活人一般栩栩如生。
形貌动态之真,仿若下一刻就要莲步轻移而来。然而一袭霓裳穿在身上宛如薄纱,隐约可看见妖娆身段,上部丰满,纤腰窄臀,端庄不存,髣髴飘飖间还有些许不正经的狎昵意思。
令人遐思。
高台之上除了神像,就只有一张供奉的桌子,台面上是一炷已经熄灭许久的香与不多的祭品。
也不知神女是什么材质雕成的,触手生凉,像是玉石,却不见玉石的光泽,反倒暗扑扑的。
白镜砚嫌弃地捻了一下那枝条,抬头看着眼前笑意明媚的女子,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修眉微蹙:“没有东西,材质奇怪了点,但就是个普通的雕像。”
“镇民们真的见过这个神女吗?”凰愿不可思议道,“他们依照什么做的,做成这副尊容?”
“谁知道。”白镜砚无所谓地一哂,“指不定是哪个监工日有所思。”
“……”
“许是什么草木成精。”沈流洇走过来,“醉红馆里有许多花草化形的舞女,多是长成这样的。也可能是镇民见了混迹在他们之中的昳丽女子,觉得好看,便将此等样貌借来充作神女。”
确实是少见的美貌,不出意外,应该可以艳绝整个华风镇了。
白镜砚听了心里嘀咕:你又知道人什么模样了,怎么看得这么仔细,还“觉得好看”。嘴上冷冷地说:“也不一定吧,狐族或是鸟族,化形也多得是美人。”
沈流洇没听出来他语气里的别扭,一本正经道:“唔,不是美人的意思,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不要瞎感觉。”白镜砚啪地一声把扇子收起来,嘴角下沉,“小小年纪不学好。”
“……”沈流洇简直莫名其妙。
他自认摸清了白狐狸的脾气,这会儿却不知道白镜砚为什么忽然生气。
凰愿瞧了瞧气鼓鼓的老狐狸,又看了看一脸懵的沈流洇,再觑了一眼神女像,忍不住偷偷笑起来。她戳戳自家师父:“砚砚遇到流洇就一直是这个样子的吗?”
白镜砚和沈流洇之中有种奇妙的气氛。
这两人某些时候,比如方才的镇定药丸,完全是旁人无法介入的互通心意,但有些时候,就像现在,又仿佛鸡同鸭讲,没法交流。
夙情无语:“算是吧……”
“?”
“他们两个的陈年恩怨讲也讲不清,下回可以让二哥给你讲。”夙情撇嘴,满脸写着拒绝回忆。
想来两人之间的磕磕绊没少波及到无辜的小金龙。
凰愿难得见师父拒绝她,觉得异常新奇,也不知道是什么没听过的过节,连师父都避如蛇蝎。
夙情完全不想理会他们。
木质的小屋内陈设一目了然,藏不了什么东西,既然二哥也说了东西不在,他懒得再去触摸神像,环顾了一圈室内的结构肯定道:“还有一些残留的灵力,但东西现在不在这里,只是……”
乍看之下,并无异常。
唯有一处,非常违和。
凰愿与他心有灵犀,她摸着下巴忽然道:“是不是太凄凉了点?”
庙里安静得过分,就像是一个郊野的小破庙。
灵验的庙宇通常香火旺盛,熙来攘往。
可神女庙却是个例外。
人人都传这里只要许了愿便可以成真,但如今才刚过午时,庙里竟是里里外外半个活人也没有,甚至连一星半点的鸟叫或是街上的动静都听不到,即便华风镇不如以前繁华,也不该空旷至此才是。
好生奇怪。
“白日闹鬼,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老狐狸冷然道,显然是方才的气还没处撒。
“好啦,我们再逛逛,没有收获也是意料之中。”凰愿扯了扯他的袖子给狐狸顺毛,“你方才不是说见不到人许个愿就知道是神是鬼了嘛?”
“许什么愿,没有愿望,生无可恋了。”白镜砚哼哼唧唧,“不如让沈流洇看看有没有愿望。”
比如见见神女。
“……”还在云里雾里的沈流洇愈发莫名。
“……”不知如何是好的凰愿语塞。
蜗舍荆扉的地方,的确再瞧也瞧不出花来,四个人又在庙里兜了个彻底,果然毫无所获。既没有“不是好东西”的神女,也没有无故疯了的钟二小姐的生魂。
出了神女庙天色已不早,几人溜溜达达回了客栈,准备将今日要去的安和堂拖到明日再解决。
今日事今日毕,毕不了就明日。
但这一夜,凰愿却突发奇想。
原本都已经躺下的她忽然惊坐而起,衣服也没换就敲开自家师父的房间:“我想去钟家看看。”
“嗯。”夙情瞧着单薄的衣裳眉头紧皱,不动声色地取出一件大氅给她披上。
但满脑子夜探的凰愿没有意识到,仍是兴冲冲地说:“钟夫人白日里装得真切,晚上也许会有什么端倪也未可知。左右睡不着,不如去看看。”
“好。”夙情心说神识一探便什么都知道了,何必辛辛苦苦地跑一次,但看见凰愿兴奋地红扑扑的脸蛋,他抿唇欣然答应。
就这语气,想来即便凰愿说的不是夜探钟家,而是抢劫钟家,他也是不无应允。
凰愿向来说风就是雨,前一刻还在同人商量,下一刻已经拉着夙情翻窗而出。夙情早已习惯了,见此阵仗也不慌张,在两人堪堪坠到地面时,巨阙倏地出现在下面稳稳地接住了他们。
严丝合缝。
以巨阙的速度,这点距离,一个弹指都嫌多余。
两人循着白天的记忆,找到了钟小姐的房间,蹲在屋檐上暗中观察。
夙情早就将匿迹消声的法术套在凰愿身上,莫说钟家都是凡人,便是顶尖修士站在他们面前,也定然分毫都察觉不到。但凰愿饶有兴致地干什么都悄没声息的,甚至还想捂住师父的嘴。
这是个不早不晚的时间点。
整个钟府都已经安静下来,但还有些房间没有熄灯,其中就包括钟二小姐的那间。
凰愿随手捏了只灵蝶,往下一扔,灵蝶就势翩跹而下,顺着窗子的缝隙悄悄地挤了进去。
“师父,你看。”她先瞧了一眼,见钟小姐并未就寝,衣着完整,便牵着夙情的手,与他一同看屋子里的情形。
“咳。”掌心骤然被塞进温香软玉,夙情默不作声地低头瞧了瞧,很快抬起头来,面上看起来与平时并无二致,只是夜色遮去了泛红的脸庞。
凉风一吹,还有些发烫。
牵个手就这般紧张,夙情在心中唾弃自己是愈发没用了。
凰愿却没注意到:“怎么了?”
“无事。”
凰愿见师父闭上眼睛,就转回头去,将画面传递给师父。
一支未被熄灭的烛火兀自亮着,屋子里光线暗淡,灵蝶藏在窗沿边上的死角里,勉强能窥得大致。
房间里此刻异常寂静。
白日里那个看起来很为主人着急的婢女不见踪影,独自一人的钟攸静默默地坐在床上,和初见的情形一模一样,但凰愿仔细瞧去,却发现她的眼神已并非呆滞无光,反而更类似刚睡醒时的怔愣茫然。
要清醒了?
凰愿疑惑。
但接着,床上的人像是反应过来一般,先是低头端详自己的手,然后不敢置信似的豁然睁大双眼。
她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踉跄着扑向桌子,颤抖的手指扶着铜镜,似是反反复复确认了好几回。
下一瞬,纤细的脖子被她自己的细指掐住,钟攸静的眼神里忽然充满了极巨的惊恐。她几度弯腰,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出声的样子。
“啊……啊……”
竭尽全力也只有低哑破碎的□□从她的嘴里溢出来,宛如失语。
“这又是在干什么?”凰愿与师父对视一眼,悄悄问道,“怎么像是疯得更厉害了。”
白镜砚给的药能让钟攸静一直陷入沉眠,怎么这会儿不仅醒了过来,癔症还愈发严重了呢?
“不知道。”夙情僵直身体,注意力不怎么放在房间中,“她的体内更混乱了,看不清。”
很快,钟攸静就像是脱力一般垂下了手,眼神再度变回了白日里的呆滞无光,对四周浑然不觉似的,又原样坐回到床上,盯着床幔,再无动静。
“怎么回事?”凰愿百思不解。
“很像离魂。”夙情强迫自己抽离窘迫,“离魂之人有时候乍然回到躯体时不适应,就会有夸张而诡异的自残举动。”
“但是方才,”凰愿疑惑地问,“我没有在她的身上感受到契合的魂魄气息,她的生魂到底藏在何处,怎么会忽然回来?”
“钟攸静既然已经还愿,神女自然可以依约带走她的魂魄。”夙情推断,“但若是真的作为报酬,那断没有还能回来的道理,看来……”
“她的愿望可能真的不是嫁给许江岚,而且她的离魂,也是另有原因……”凰愿接着说。
钟二的房间再无可看,灵蝶颤颤悠悠地飞出来,化成了一道细碎的光,掠过钟府,所到之处,景象都显现在凰愿的眼中,顺便被她分享给一旁的夙情。
右厢房中,有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正坐在书桌前发呆,整个人瞧起来全须全尾的,也没什么不对劲。而钟夫人的房间内,不见钟老爷,只有她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长吁短叹,愁眉苦脸。
除此之外,都像是寻常人家的夜晚。
“这里好像真的有阵法的痕迹。”凰愿收回了灵蝶。
“嗯,白日里我探过一遍,除了钟攸静房间里无用的镇凶之术,还有几处,但只有一个尚有效用。”夙情点点头。
寻常人家,怎么会有法阵?
“下回来看?”凰愿问道。
“可以。”夙情同意。
虽然掐了隐身的法诀下去,定然也无人会察觉,但既可以光明正大地调查,倒也不必半夜偷鸡摸狗。
同来时一般,两人翻下房檐离开,没有惊动一草一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