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情曾经见过数次摄魂瞳术。
就在凰愿的眼中,一次前世,一次今世。
“师父!”几月前的凰愿看向夙情。
初学了个术法无人练手,只好先找师父试试。
端坐的夙情应声抬头转向她,却毫无防备地撞入了一片流光溢彩的海洋中,深不见底、浩瀚无垠。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
摄魂瞳术!
这对夙情来说是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思考、被刻入神魂的噩梦之术。
嘭!
自我保护的本能在刹那间被激起,磅礴的灵力蓦地炸裂开来,将不远处的铜镜、茶壶击得粉碎,飞溅的碎片险险没有打到凰愿。
“凰愿……”
尖锐的爆裂声勉强唤回一丝丝理智,夙情撇过头去,强压下心里暴起的恐惧与烦躁。
他紧紧咬住后槽牙,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近乎自虐一般地,强行将利如卷刃的灵流收进神识,也不顾它们横冲直撞下带起的剧烈痛楚。
“师父?”凰愿手忙脚乱地靠近夙情,见他不反对,就把灵力蕴在掌心,顺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轻缓地安抚。
掌下的脊背紧绷,肌肉块块隆起,她耗费了极大的心神才能将灵力不动声色地融进去,抚平混乱的灵流。
凰愿心疼得无以复加。
直到片刻后,夙情才稍稍冷静下来。
“不要…… ”他下意识地紧紧环住凰愿,难得将头抵在她的腰腹间,声音中有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害怕,“不要拿我练摄魂瞳术。”
序珖的神魂之强,从来无人敢对他动用控心术,况且警示灵珠在身上,其他人即便是有这个胆子,也无法成功。
但这世上有唯一的例外——
凰愿。
夙情从不对她设防,警示灵珠也是她亲手所制,不会对她起反应。然而偏偏,就是凰愿对他所使的摄魂瞳术成为了他无可解的心病。
“师父?师父,对不起。”夙情仍旧不太对劲,凰愿害怕地拉着师父的袖子慌乱地道歉,“对不起,师父。”
但夙情却像是陷入某种幻象里,并没有回应她。
一室沉默。
许久之后,夙情才恍然松开了她,眼神仍有些涣散,但好在理智已经回笼。他露出一个疲惫的苦笑:“没事……吓到你了,抱歉。”
经年噩梦久到他以为自己忘记了、可以释怀了,却一朝暴露于尘——
当年凰愿去极北之前,曾试图用瞳术让夙情忘记一切。
深深眸色中,有幽蓝的星点闪动,温热柔软的唇印在夙情的眉心。
“睡吧。”术法藏于凰愿缱绻的温柔中,气息交融时,她在呢喃,“万事到头都是梦,你的师尊从来都是冷漠的,你们之间的感情并不好,对不对?”
那时的神女对摄魂瞳术的掌控已炉火纯青,不需要倚靠任何言语诱导便可以施展。
被修为远高于自己的师尊控心之下,夙情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强大的神识瞬间夺去了他所有意识,混沌中陷入了长久的沉眠。
谁也没想到,瞳术失败了。
凰愿鲜有失手的时候,但也许是施术时她心有犹豫,又或许是他们本就心灵相通,从昏迷中醒来后,本该遗忘凰愿的夙情仍旧记得每一个场景、每一件事。
记得,却再也无法感受到任何她存在的痕迹。
明明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反倒像是一场无法结束的噩梦。绝望的情绪攫取他的心脏,仿佛不见天日的无尽黑暗将他吞没,日复一日,让人无端窒息。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夙情的身体依然在顷刻间,就回忆起被摄魂瞳术控制的无力感,哪怕凰愿修为不够、根本无法控制他的心神。
反抗的举动刻入灵魂,他对瞳术的嫌恶,无法忘怀。
-
“哪有!”
有清脆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似是一盏明灯,将他拽出回忆的泥沼,是走在前面的窈窕背影的主人。
夙情长舒出一口气,心下终于有片刻的安宁。
幸好,凰愿还在。
凰愿什么也没意识到,正在坦白自己的行径:“我那是瞳术的功劳,不是真的厉害。”转而又与白镜砚互相吹捧起来,“反而是砚砚好厉害,你方才给她吃的什么药?居然可以治离魂。”
她从不知道失魂症还能开药,唯一的出路不是应该找回离魂吗?
“山人当然自有妙计。”白镜砚听她这么问,利落地开扇遮住半张脸,故作高深,一双桃花眼里却都是促狭。
“别听他胡说,”沈流洇毫不留情地拆台,“他不过是给人一瓶糖丸。”
糖丸?
糖丸能有什么用?!
凰愿立时噎住,钦佩之情也烟消云散。
难以想象,堂堂序澜神君,竟靠糖丸忽悠病患家属,也亏得沈流洇看他眼神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哎,你就不能让我多装一会儿吗?怎么在愿愿面前拆我台!”白镜砚这会儿仍不是很敢惹沈流洇,即便被人揭了短,也只是小声地委屈嘀咕。
沈流洇不理他,继续给凰愿解释:“他在糖丸里加了点镇定的草药,吃了会嗜睡,省得钟小姐再惹出点什么幺蛾子来。”
“……”
沈流洇为什么会随身携带这样的药?白镜砚又是如何知道他有这样的药呢?
凰愿一时间也不知道该问什么比较好,只好继续沉默。
“不过钟二小姐着实奇怪,”白镜砚闹够了,一本正经道,“我丝毫感受不到她的生魂痕迹。”
“不错,”沈流洇赞同,“这人是失魂症的症状,身体里的三魂七魄也的确是不太齐全。可是……”
“唔,可是她身体里好像寄居了什么,看不真切。”夙情几步赶上走在前面的几人,“那东西倒像是代偿了魂魄之责,所以她的肉|体尚且正常。”
他说完询问似的看向凰愿。
凰愿对生物以及魂魄的灵感极高,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但凰愿也只是摇头。
钟攸静的肉|体上残留的气息聊胜于无,不管怎么探查都是一无所获。
“不过院子里倒是有一丝非常微弱的灵力波动。”夙情道,“可以跟着那个查查看。”
“我也感受到了!”凰愿没有见过如此特殊的灵流,“我还以为是错觉,会是钟二小姐的生魂吗?但感觉不是魂魄的气息。”
“不是,单纯是法术的气息,只是弱得不像是刻意隐藏,倒像是……”夙情并肩走在凰愿身边,揣起手,“像是术法拓印在什么媒介上,经由凡人的手施展出来。”
“凡人?钟家人?还是那个神棍?”凰愿问。
“许就是钟家人。”白镜砚无趣道,“我看那钟二小姐虽然疯疯癫癫的,倒是比普通人的灵感高点,指不定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造成了离魂。”
无故离魂,自然还是生魂。
可生魂究竟丢在什么地方了呢?
看来还真的被白镜砚说对了,这么多大夫看不好的,的确不是病,没了银氏庇护的华风镇果然魑魅魍魉集聚,怪事频发。
“没有生魂……如今想来应该也不是钟夫人害的,她没那个本事,那又是谁干的呢?”凰愿摸了摸下巴,假装自己是个凡间的捕快,“是不是神女庙有问题,说不定安和堂也脱不了干系,我们先去哪里?”
白镜砚打了个哈欠,看了一眼沈流洇,见他没有想要抱着自己走的意思,于是懒懒地说:“神女庙吧,离得近些,明天从客栈顺路再绕到安和堂去,少走几步。”
老狐狸方才满足了戏瘾,已经乏了,就差没真的变成原身让沈流洇抱着走了。
“……”
凰愿本以为白镜砚要说出类似“一定是神女庙有问题”之类帅气的话来,没想到他的理由这么简单。
沈流洇瞧了瞧天色道:“这会儿去神女庙,怕是看不出什么来。”
“嗯,我们先去踩踩盘子。”白土匪红着一双桃花眼,十分有气势地说,“神女庙可能就是个幌子,也不知是个什么妖魔鬼怪附在上面,且去瞧瞧吧,瞧不出来就许个愿,是人是鬼都该现身了。”
“……”
凰愿心说自己是不是进了土匪窝。
夙情倒是对目的地无所谓,但他有别的担心:“普通的地仙倒是无妨,就怕……”
“就怕这没了的魂是什么契约的报酬。”白镜砚扇子一收,“那就麻烦了。”
-
神女庙在当地作为祈愿祠堂来说颇为有名,只是这名气有点邪乎。
相传神女庙是镇上的信众筹资建造的,里面供着一位可倾听人心的神女。凡是有什么心事愿望,都可以诉于她听,若是她觉得你心诚,便会实现你的愿望。
据说十分灵验。
如果只是灵验或是不灵验,倒也无关紧要。地仙或是精怪之流能力有限,本也只可以相帮一部分,无法保佑人人心愿得遂。
但是来神女庙祈愿的人,事实上无论诚心与否,却几乎都可以得偿所愿,事后有些人无端丢失钱财珠宝,另有些人,比如钟二小姐,却是丢了魂。
然而总有人有莫名其妙的自信——
明明一样的概率,只要是好事,就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运气可以挨上;凡是坏事,又觉得自己不至于会如此倒霉遇上,所以民间仍是有大把的镇民虔诚地供奉她,趋之若鹜。
来的路上,夙情给凰愿解释过。
“一般很灵验的庙里,供奉的神灵都是些功德深厚的英灵,而这种信众建的小庙,很少有能心想事成的。”
“你可还记得早上那个更夫?看他气血两亏,阳寿不长的样子。”白镜砚嫌弃撇嘴,“他的愿望都是不堪入耳的乌糟事情,太鸡毛蒜皮了。何况才许完愿就能偶遇,如果真的是显灵,要么是巧合,要么是这个神女庙不对劲。”
言下之意,这不像是祈愿,而更像是等价对换的交易。
“也是不怕死。”凰愿暗自嘟囔,“到底是掩耳盗铃,还是真的参不透……”
祈愿不可能人人都灵验,神灵自然也不会关心如此琐碎龌龊的事情,但钱货买卖不一样,若是可以用自己珍贵的东西作为交换,服务自然周到,再细小的愿望,都可以被实现。
这不是积攒功德,而是以物易物。
“既然是报酬,钟攸静怎么会在愿望实现之前就疯了呢?”凰愿想不通,“一般不是应该先将许愿之人的愿望实现吗,哪有先收钱的?”
法则之下,报酬自然不能先收。
“所以报酬极有可能不是这神女索取的,或者钟小姐的愿望根本不是嫁给许公子,谁知道呢。”白镜砚不以为意,“那个小丫鬟不也说了,钟攸静已经还过愿了。”
“可是她还没嫁给许公子啊,还是有别的愿望?”凰愿茫然道。
“不急,总会知道的。”白镜砚志在必得,“等我们逮得到‘神女’,就什么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