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啦,师父?”凰愿被夙情牵着走出石屋,“师父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我怀疑不是疫病。”夙情抬头,将灵力凝聚于双目看向结界的穹顶。
发病去世的人愈发多,黑色迷雾正在变得浓郁,而聚积的邪气又会使更多的村民生病,如此往复,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是因为这些来历不明的黑色灵流吗?”凰愿也看到了,“我原以为是因为疫病才会产生这些灵流的,没想到因果倒了。”
“嗯,我看村民的症状像是瘴气。”夙情见过不少修士妖兽残害凡人的模样,但又和浔南村的病症不太一样,“或是阴邪法术留下的残余灵力导致的。”
“不需要告诉陆师兄吗?”凰愿透过门缝瞧了瞧还在忙碌的陆笺辰。
“等找到原因了再说,现在告诉他只会让他平白自乱阵脚。”挚友的弟子夙情教得很上心。
若是因此下错药,陆师兄又该自责了。凰愿想了想觉得师父说得道理,还是等确定下来再告诉师兄也不迟。
“玄清的人都这个样子吗?礼数周正,知世故而不世故。”她想起陆笺辰与半夏的性子,忽然好奇陆醉月是个什么样的人。
“承影是这般的性子,所以养出来的人都是相似的脾气。下次有机会,带你去玄清看看。”夙情含笑道。
“嗯。”开完了小差,凰愿话锋一转,“可是这里不过一个普通的村子,怎么会有阴邪法术呢?周遭也没有异象。”
“可能是别处顺势流过来的,我们先在村子里看看。”夙情叮嘱道,“邪气易生于横死、坟冢、古井之类阴气聚积之地,需要注意村子里有没有使用过术法的痕迹。
”
黑色的雾气若隐若现地遍布在村子的各处,无法感知来源,只能一处一处仔细摸索。
-
两人问过村长,村子里这几年是否发生过什么恶性或是诡异的事件,但都被村长否认了,他的神色自然坦诚,不似作伪。
年迈的村长两鬓斑白,精神仍旧瞿烁。
据他回忆,往年的入冬前后,伽舒阁会给村里赠送治疗伤寒的药物,也会资助御寒的衣物被褥,但前几年开始便不曾来了。村民对仙者有天然的敬畏,伽舒阁不馈赠,他们也不敢贪心索取,所以大家都有几年没看见过仙者了。
浔南村的祖坟、村中的三口古井、族中祠堂都被犁了一遍,就差没将整个村子反过来,却仍旧毫无所获。
会引发恶疾的邪气不是一两个人的怨念可以办到的,若是没有大规模的离奇死亡,那原因极有可能不在这里。
“源头到底在何处啊?”凰愿气馁。
村民的情况还在恶化,逐渐变得浓郁的黑气让她也变得焦躁不堪。
“所剩的地方不多了,不要着急。”夙情悄悄捏了一道清心咒护着她,“你离我近些。”
“好。”凰愿自己也意识到了情绪失控,揉了揉眉心,将焦虑强行压制下来。
这股邪气似乎对她影响颇大,得速战速决才好。夙情暗自警惕着,站在口与山□□界处的溪流旁散出神识。
片刻后,这股黑色灵力的来源终于被确定了。
“在水里。”他说。
中州浔水横贯整片大陆,而浔水在此处有一条细小支流,便是眼前这条寻雪溪。它从黔山山林发源而来,流过浔南村,与浔水交汇在更东面的方向。
十一月还没到,溪水竟已经结了薄薄一层冰了。
透过冰层,灵流得模糊,无怪乎两人找了良久。
“直接净化吗?”凰愿同样感受到了微弱的气息。
“先不忙,若是即刻祛干净了,就找不到源头了。”夙情抚在冰上,眉头微蹙。
“那怎么办呀?”凰愿想了想问道,“可以用灭灵阵吗?”
“也好,将残余的邪气滤去,如此一来便不会再危害村民。”夙情对她能想到灭灵而惊讶,沉思一会儿才点点头,敲碎一小块薄冰,朝凰愿招了招手,“凰愿,来试试。在水里比较容易感受,有些冰,小心些。”
“嘶……真的好冰。”凰愿苦着一张脸蹲去溪边,适应一下,才将手继续伸进溪水中。
“仔细感受水中的灵流,把天然水灵力与被污染的灵力区分开来。”夙情温柔的话语在耳边想起。
她闭上眼睛,摒弃杂念,依照师父所说的,将灵力融于水中。
此处的溪水果然十分怪异,仿佛有两股力量在角斗,互相纠结,难分难舍,彼此碰撞趋向结合,又难以彻底融在一起。
夙情半跪在凰愿的身后,伸出手去与她十指交握。
“师父。”凰愿一惊。
“闭眼,随着我的灵力感受。”夙情轻声说。
浅金色的灵力引导着那道兀自乱撞的银色的灵流,两者交混,而后化成千丝万缕的星点,散入水底。
冰冷彻骨的溪水里,浑厚的灵力自夙情的掌心缓缓流出,将他的手心灼得滚烫,又淌过她的指缝。伟岸的金龙仿佛要将纤细的银蛇包裹住,两尾互相盘绕、双首彼此纠缠。
凰愿指尖微蜷,被热源烘着不自觉地扣紧师父的手背。
灵力交缠的感觉竟是无法言说的舒适,宛如严丝合缝的七巧板,填满所有缝隙。如此熨帖五脏六腑的感觉,直教人生出眷恋,仿佛这一刻便是无尽的未来。
凰愿从来不知道他们之间灵力的契合度居然这么高,她不自制地释放出更多的灵力,想要渗入金龙的指抓间、鳞片间。
与此同时,她对混杂灵流的感知变得清晰,一黑一蓝,水灵与邪灵渐渐泾渭分明。
“感受到了?”夙情的声音似乎远得像天音。
“嗯。”凰愿点头道。
气息贴着耳边拂过,她缩瑟了一下。
“凝神,引气。”夙情沉声道,不知道是在警醒自己,还是提示凰愿。他的语气里,难以察觉的隐忍在破土,然而凰愿已经无暇顾及了。
灵力交融时,一切都过于清晰。
一呼一吸开始同频,她只觉得与师父的距离太近了。
温暖的吐息给冷冽冰雪添了一把甜香,只将雪煮了,蜜化了,融成一杯醴泉,迷得人晕头转向,不思今朝。
她在温暖舒适的惬意中,艰难维持冷静。
“阵起!”
金声玉振的轻呵将凰愿的思绪拉了回来,她赶紧屏气凝神,浅白的灵力追随着金色游龙,向水底泅游而去。
“灭灵阵的定式你已知晓,但这次我们稍微改一下。”夙情道。
言毕,散于溪水中的灵力霎时凝聚,一团耀眼的光芒熠熠亮起,自它为中心,金银交混的灵力推动着繁复的文字流动,一笔一划,灭灵阵逐渐成型。
“上善若水,利物不争;允水净流,灭灵于此……”
灭灵阵阻碍灵力通过,可以做净化之用,但寻常的定式会连水中的天然灵源一起阻挡在浔南村外,对村民与周遭的生灵百害无益。然而这个却是不同,它被夙情叠加了识灵,设在此处不阻水灵,邪气不过。
现世所有留存的阵法,大多是上古灵族流传下来的。灵族生来灵感高绝,善于利用天地灵源创造法术,他们没落后,已少有人可以修改或是创新。
“那些已成定式的法术大多是可以修改的,你记住,任何法阵都是被创造出来的,自然可以被改进,因地制宜,效果会更好。”这是以前凰愿教给他的,如今他原封不动地又教还给她。
好似轮回。
直到最后一笔圆满,阵法落成,璀璨的光芒在瞬间将整条寻雪溪拦腰斩断,下一刻又恢复了水流。
阵法两边的景象神奇地大相径庭。
一边仍是薄冰覆盖,而另一边则是冰雪消融。
若以灵力视物,便会发现蓝色灵流仍旧欢快地随着水流前行,而黑色的阴邪灵流则尽数被挡在灭灵阵之外。
夙情站起身,捏了一只灵蝶。
灵蝶停在他的指尖,蝶翼微颤,有清明的灵力自它的口器流入,渐渐点亮它翅膀及躯体上的脉络,阴邪瘴气的详情被尽书于其中。
金色蝴蝶吸收了所有信息,扑闪着翅膀,向陆笺辰翩然而去。
“如此一来,应是无事了。”夙情放下手。
“但愿村民们可以快些好起来。”凰愿站起身,跺了跺蹲得发麻的脚。
“嗯,会的。”陆笺辰得承影亲传,自有法子可以替村民祛除残留在体内的邪气,他并不担忧,倒是一低头就看见凰愿的手仍旧湿着。
这才比较让他担心。
夙情拉过凰愿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里,暖流氤氲着包围住一双柔荑,细碎的水珠被蒸干,冰凉的指尖回温。
然而越见夙情的温柔,却越发让凰愿心底的失落发芽,抽条出别样的滋味。
她蓦然想起了师父房中的画,花前月下,琴瑟和鸣,灵力交融的时候那两人是不是也如此熨帖合适,前世凰愿怡然的眉眼,从前夙情温柔的笑意……
无端的酸楚泛出来,她忍不住唾弃自己,但又无法抑制乱七八糟的思绪继续野蛮生长——
师父一直都对自己温柔耐心,是因为前一世吗?
若我不是凰愿的转世呢?
若我不是呢,夙情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左思右想,不知为何越想便愈发委屈。
“凰愿以前也是这样教师父阵法的吗?”她闷闷地问。
“什么?”夙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以前的我,也是这样教授师父阵法的吗?”凰愿重复。
执手以则,谆谆教诲,不厌其烦。
夙情闻言怔住,随后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来。一笑绽如初晖朝阳,炽热又平静,美好得让人跟着心生温暖。
前世的神女一定是温柔悉心,才让师父连回忆起来都是煦煦和风,凰愿吃味地想道。
谁料,夙情薄唇轻启,吐出的却是完全相反的两个字。
他说:“不是。”
“啊?”凰愿愣住。
“完全不是。”夙情几乎是痛苦地说道。
若要说起来,前世的凰愿确实是个温柔细致又强悍的人。
她连徒弟们类似“今日的法咒打偏了半个指甲盖的距离,不开心”这样细微的情绪都可以顾及到,且身为上古灵族,实力也当世罕见,外加祈云山是世间少有的清气鼎盛之地……
但偏偏就是这个诸多优越条件的人,却实在不是个好老师。
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那时夙情于修炼一途刚刚入门,看什么都好奇,见师尊在结界一道上臻至圆满,便起了研习的念头。
“给你。”前世的凰愿兴奋地将一块温润的玩意儿扔给他。
“什么?”幼年的夙情手忙脚乱地接住灵玉笺,懵懵地看向师尊。
那时的夙情已有双十,但龙族寿数无限,幼年期也非常漫长。二十岁的夙情还是条不折不扣的小奶龙,化为人形的时候,瞧着只有四五岁,连小脸都是圆圆的。
“秘籍呀,你不是想学阵法吗?”凰愿捏捏他的小奶膘,手感好得她一阵搓揉不愿放手。
夙情抿了抿唇,不说话,任由师尊将自己搓扁揉圆。
而她兀自滔滔不绝:“这可是我这么多年的心得,你若是学会了,打遍天下无敌手,甚至可以比白镜砚还要强!”
听了师尊的话,小金龙顿时心生期待,虽然觉得同样的心得,二哥会被比下去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然而等他将神识探入灵玉笺、看清第一行字的那一刻开始,热火朝天的期待之心立时被浇上一捧冰水,连一张小脸都被冻了起来。
待翻完一遍“秘籍”,已是一张面无表情的冰块脸了。
这确实是一本写满了心得的阵法秘籍,详细精巧,附有无数天马行空的想象与别出心裁的应用,若是放在仙盟,定是会被趋之若鹜的宝贝。
可惜,实在可惜。
虽然玉笺里的每个字夙情都看得懂,但是连在一起……
他一句都看不懂。
凰愿只想将自己最好的都给小徒弟,却不曾想到他尚未入门,如何可建起空中楼阁。高阶的心得固然厉害,但给此刻的夙情看,仿若天书。
小金龙面上不显,但着实有被打击到——
自己竟然看不懂师尊给的功法。
看着夙情微末的脸色变化,凰愿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但她并不知道问题出在秘籍的难易度上,只是苦恼于自己好像惹得小徒弟不开心了。
后来,还是白镜砚找来简单的阵法构成之类的书籍,才解决了夙情的入门问题。
再后来,夙情渐渐看懂了灵玉笺里的内容,更明白其机杼可贵。
虽然不如白镜砚一般精于此道,但是也略通改进创造的诀窍,所幸是没有辱没师门。
只是斯人已逝,徒留冰凉灵玉笺,仍旧注有她的灵力。
夙情不曾蒙受过由易至难的教育,倒是深陷被上古灵族这种天生王者教学的苦楚。他不知哪处学来了言传身教的道理,教起凰愿的时候,徐徐图之,奠基到深入,循序渐进。
许是曾被她的上一世指引,这一世相逢,只想尽他所能为她明灯。
“你是凰愿,凰愿也是你,无需多想。”夙情塞了一颗桂花糖在凰愿嘴里。
他不知道她为何失落,但凭着兽类的直觉感受到了她的迷惘。曾经千年的相伴,让彼此之间再熟悉不过,短短一句话,果然已经将她哄好了。
凰愿抿唇,丝丝的甜意漾开来。
“好了,我们去寻这灵流的源头吧。”方才突如其来的矫情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将话题扯到别处去。
夙情笑了笑没有说话,召出巨阙来踩上去。
溪流顺着山体淙淙流下,邪气既然在水中,便有了明确的指向。两人循着寻雪溪,一路御剑而去。
南侧峰不比西侧平缓,山高坡陡,寻雪溪在嶙峋碎石之间,宛如一条艰难爬行的白色小蛇,孱弱细小,途中几近断流,却藕断丝连地靠着丝流接上了。
直至在一处幽邃的山洞中间,他们被拦住去路。
凰愿将辉光石举在手里,另一只手往前探了探,却像是被什么阻拦一般,摸到一块冰凉的东西。
那东西绵绵软软,被摸到的地方闪过几点细碎的光斑,转瞬即逝。
她疑惑道:“怎么是伽舒阁的护山大阵了。”
离开时,他们将玉牌还给守山的小弟子,此刻按理是无法进入的。
她复又透了点灵力上去,熟悉的痕迹让她确定,这的确是伽舒阁的边缘:“邪气居然是从伽舒阁流出来的,那阁中的人呢?!”
夙情并未回答。
他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地探出手,磅礴的灵力瞬间覆盖眼前的护山大阵。
“原来如此。”约莫有小半盏茶的功夫,他才睁开眼睛,沉声道,“这里有个幻境。昨日入阁的时候,我便觉得不大对劲,但这幻境被掩藏在护山大阵的灵力下,让人悄无声息入阵而不知,踏入的一瞬间就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了。”
“怎么会这样,它竟能逃过师父的眼睛。”凰愿难以置信。
“原以为是朝云结界,没想到……”夙情收回手,带着凰愿往山洞外走,“此境名为幽影,会比寻常结界更难察觉。”
幽影境多用来制造幻影,高阶幽影的所见真假掺半,难以辨别。若是活人长久地生活在这个结界中,便会渐渐被同化,成为结界的一部分。
境中人不知身是梦,界中景未必镜水月。
“那我们见到的那些人……”凰愿不敢继续往下问。
“怕是凶多吉少了。”夙情前所未有地严肃,“传书二哥,破解此境需要他出手。”